土陶记忆
崔海昀
山脚下土墙垒的农家院里,窗台上大多放着几个灰头土脸的家伙什——陶罐。罐子里盛放着五谷杂粮,也盛放着腌菜等庄户人家琐碎而平常的日月。陶罐,盛着崇山人家一日三餐的温馨记忆,留有一个家庭、一个民族一路走来的漫长印迹。
吾乡陶寺,上古便是制陶的地方。回乡时,村头繁茂的大槐树下,常围坐一群人,听村里的老先生讲古:陶寺的陶,与制陶有关,寺,汉代以前,是官署之称。站在一边入神听着,老先生的口中,吾乡陶寺,上古时期就是管理制陶的官署。
漫漫岁月里,陶成为代代相传的生活物件和精神图腾。
冬天的风冷冷地刮过村巷,清淡的阳光里,驾着两头大牲口的老农从东山里下来,车上,拉的全是陶。装粮食的“老瓮”、装面的“面瓮”、装水的“水瓮”,米罐、盐罐,居家过日子的家伙什儿一应俱全。车进了村巷,甫一停稳,“呼啦”就围了一圈人,挑挑拣拣,寻东问西。有的寻个腌咸菜的小瓮,有的寻个细致一些的,装面。车一头儿,还有两摞砂锅,也引来大伙儿关注。乡里人家,熬药、炖菜,全凭这个土头土脸的物件。不一会儿,一车陶器抢售一空。
寒风呼呼地在村巷里刮过,裹挟着漫漫沙尘。胡同里小爷家的院子里,炭火炉子上砂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飘着奇异的清香。掀开砂锅盖,自家腌的酸菜翻滚着,炖着卤水点制的豆腐。豆腐白嫩、瓷实,吸足了菜里的酸香味,以及砂锅里的泥土气息,滋味绵长。下地或赶集回来,舀一碗出来,就着刚蒸的二面馍,稀里呼噜下肚,浑身都冒热汗。那滋味,真是爽啊!
陶是朴素的、粗粝的,放在居舍的某个角落,灰头土脸,其貌不扬。用最朴实的黏土,抟成盛物的器皿,经烈火焚烧,便涅槃般脱胎换骨,坚固为盛东西的陶器。一口缸,盛水,便是水缸;盛米,便是米缸;盛菜,便是菜缸。
求学的日子里,母亲把芥菜炒成辣鼻子的细丝,配上煮好的黄豆,装在陶罐里,放在不生火的冷房里存着。回家时搛上一碟,便是佐餐的开胃小菜。离家时装上一罐,整个冬天,都有这样的辣菜丝陪着。身体偶感风寒,一碟辣菜丝下肚,五脏六腑腾腾地冒热气,感冒也好了大半。
陶来自吾乡陶寺厚实的泥土,保留了山川河流的基因,和四周氤氲的地气一脉贯通。米、面、豆子放在里面,仿佛还躺在大地母亲的怀抱里,吐纳之间,接收着源源不断的地气滋养。
老屋的八仙桌下,摆放着大大小小的陶罐,存放着农家散发着土地馨香的五谷杂粮。称奇的是,这些陶罐里存放的物品,经年不坏。有一个陶罐其貌不扬,多年前的秋日,艳艳秋阳下,放上了从田里采摘、晾干的绿豆。农事忙碌,春播秋收。岁月的推移中,这罐绿豆从此淡忘在角落里,经年的风雨里,静默一隅。及至多年后,忽然想起这罐绿豆,打开来看,色泽碧绿,饱满如初,掬一把出来,甚至还能嗅出当年阳光的味道。
四季的轮回里,陶吸纳着光阴,也储存着光阴。上古的阳光下,制陶业如火如荼。崇山的先民们抟土造型,烈火焚烧,制作成了乐器、陶盘等各色物件,这些物件承载着上古年月的印记,穿越千年时光,于晨钟暮鼓里逶迤而来。
麦收时节,与祖父在田里捡麦穗,骄阳似火,干渴难忍。想要喝水,却咽一下嗓子不敢张口。捱到地头,终于捡了满满一布兜麦穗。此时夕阳西下,背着麦穗,与祖父在夕阳余晖里踏上回家的路。习习晚风中,感到了劳动的艰辛与喜悦。那时不知道,祖祖辈辈辛勤劳作的田野之下,埋藏着四千多年前瑰丽的文明遗骸——宫城、观象台、贵族居住区、仓储区、手工业作坊区、天文建筑区、祭祀区等等,那是上古文明之火在漫漫岁月的起源,是一个民族的光华与荣耀。
绵绵雨中,与外地友人回乡参观。沿着搭建起来的栈道,撑起伞徐徐而行。博物馆的朋友引领着一路讲解。陶寺旷野里规模空前的城址、与之相匹配的王墓等,使这里呈现着上古帝国的辉煌气象。一件陶制扁壶上面的两个朱文字——尧、文,将中国文字祖根又向上追溯了千年以上,成为比甲骨文还要早的文字。
每每此时,心里总会漾起十足的自豪感——九曲黄河,蜿蜒而过。吾乡肥沃的土地上,先民创造了以龙山文化陶寺类型遗址,可追溯为华夏文明源头之一。
被陶罐里的日月养育的我们,心中装有崇山草木、更浸润着乡音乡情。
秋风渐起,背阴的南墙根儿下,邻家婶子埋下几个陶罐。把刚刨出的胡萝卜、萝卜,切去根部,码放一边;新摘的红果、苹果、梨子,一样一样、小心翼翼放进陶罐里,上面盖上厚厚的石叶,再培上一层厚厚的黄土。经冬的雪霜里,陶罐保护着它们吐纳自如,酣然入睡。
夏日繁茂,绿树成阴。回老家时,婶子总会刨出这些果蔬,给我们带一些回城。窗外艳阳高照,摆放在餐桌上的果蔬是怎样的鲜嫩啊!冬天的风霜雪剑,没有在它们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它们依然水灵润泽、本色天然,保留着对这个世界最初的模样。品尝着这些果蔬,常常想,在历经了人生的种种之后,还能持有一份对生活的初心吗?还能有那份少年时期的热情、鲜活与感动吗?
“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曾经土陶般原汁原味的生活,终究是一去不复返了。一路走来,看惯了春花秋月,潮起潮落,终于学会了自在随缘,风轻云淡。
在亘古的时光面前,陶皿器具里,以最原始纯朴的状态,留存着璀璨的文明、流逝的光阴、人世的温馨。夜阑人静的时刻,遥望浩瀚的夜空,深感苍茫而辽远。人世间所有的欢乐与苦痛,能否收纳于一罐陶器之中,吐纳之间,化为耳旁的一缕清风、抑或崇山之上一轮朗朗的明月?那些饱含阳光、风雨、憧憬,以及人世冷暖的日子,在年年月月的轮回里储存、发酵,会酿成陶罐里时光的老酒吗?
责任编辑: 吉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