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一场潇潇雨
□ 北 方
天阴沉沉,黑云压下来,仿佛谁家拆了旧被套露出来的棉花团,一块灰白一块灰黑。空气似乎静止着,树叶一动不动,却又像在等待号令。燕子们兴奋躁动,在眼前穿梭,飞得越来越低。哦,“燕子低飞要下雨”,书上这么写,看来是真的。
几个一二年级的小子溜出来,假装上厕所,磨蹭磨蹭不想进昏暗的教室,离天黑还有许多距离,要放学,起码还得做两道鸡兔同笼之类的题目,或者放声背诵一遍早就滚瓜烂熟的“王二小是儿童团员,他常常一边放牛,一边帮助八路军放哨……”。可是你看,不知道从啥时候开始,乌云的队伍开过来,前呼后拥,从四面合围,把翟山庄包在破棉烂絮一样的云团里,快喘不过气来。教室里突然暗下来,小子们抬头望望,透过洞开的门扉,看见天空一座一座云山在奔突,知道要下雨了。窃窃私语,交头接耳,小子们不安分,老师呢?老师靠在一把老式圈椅里,硕大的脑袋一点一点,正在打盹。这不能怨他,中午时分,大太阳底下,老师在自家的麦地里除草,耽搁了午觉。小子们正好趁机瞅空子,一个跟一个溜出来,散在土墙周围,也不敢高声喧哗,眼望着东南方向,似乎在等待什么。等待什么呢?等雨脚,等雨帘,等雨幕,等待一场霏霏细雨,还有不知道啥东西才能满足惊喜的小心思。
风听树梢动,雨从东南来。
翟山庄面向东南方向敞开,身后紧依高耸入云的姑射山,西南西北被丘陵环绕,犹如巨大的肱二头肌暴突的胳膊。山庄就像一只温顺老猫,蜷卧在温柔怀抱里。山庄向阳,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空气都是明媚的。
这是姑射山幽深皱褶里一个千篇一律的山庄。
土地都是一样的黄。土地也有皮肤,肤色在几种黄里略有变化,下种前,月白色,朦朦胧胧,似白还灰;下犁后,褐红,湿润,从深处透出温香,亲近亲昵的黄;下种后,一律满足的熨帖色,明亮,整齐划一,沉默中集聚力量,黄土本色一览无遗。
草木是一样的绿。谁持彩练当空舞啊,不是彩练,是画笔,无形的巨大的,肉眼不可见,蘸着远方的调色板,把嫩绿浅绿灰绿深绿紫绿黛绿,分门别类、度身定制,层次分明、恰到好处,描绘,涂抹,焦、浓、重、淡、清,勾勒皴擦,万般手法,如有神助。
不想被父辈复制,小子们不可抑制向往山外,渴望见到外面的世界,无限无穷尽想象没有经过的生活。山路崎岖,弯弯绕绕,伸向无限前方。天空如镜,倒映许多世事人心。
生活多次给他们示以颜色,小子们心有灵犀,幸福、困窘,快乐、苦恼,兴奋、沮丧,向往、迟疑,他们成长着。
小子们一致认为,雪是西北风从大山里刮过来的。前一夜,小子们趴在炕头,脑袋凑在油污漆黑灯台下,油灯火苗瘦弱、幽暗,差可满足小子们在奇形怪状的石板上,歪歪扭扭写老师布置的生字抄写。突然感觉身上一冷,紧跟着听见麻纸糊着的窗户,呼嗒呼嗒几声响,再凝神静气一听,又是呼啪呼啪几下。大人们本来坐在炉窝台,这时往炉膛里添几根榾柮柴,慢条斯理地说:“西北风,刮葛针。冷吧?就好比针捅破了窗户纸,扎在身上。这是要下雪喽,拍窗风,下一冬。”一时愣怔,小子们吸着鼻涕,看看就要“过河”,赶紧提起袖子那么一抹,要下雪啊?将信将疑又埋头抄写生字。
翌日早起,推门一看,哟嗬!满世界的白,对面的山头丘陵,垄上的树木草丛,跟前的猪圈鸡舍,脚下的院落村道,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雪。雪粒晶莹剔透,盯久了,眼睛一时间睁不开来。揉揉眼,欢呼一声,冲进雪地里,留下一串串深深浅浅密密麻麻脚印子。头上,雪花扭动身子,挤挤搡搡,纷纷扬扬,陶醉在她们自己的舞蹈里。
几场雪落过,对西北风又恨又爱。小子们便盼望过年,盼望花炮和二踢脚。几声响过,纸屑飞舞,冬天眼看就过去了,春天,就倚在冬天的门槛上。
春天的先头部队是风,东南风。前哨尖兵摸过来,被杨柳树一挡,柳烟漠漠如烟织。风从树梢上溜下来,杨柳泛绿,柳枝婀娜,吹面不寒杨柳风。
春天的大兵团是细雨,沿着春风开辟的通道,她们一路攻城略地占山为王,从东南方向突进而来。山梁丘陵沟谷河道,树木庄稼灌木草丛,一夜之间,仿佛一声号令,全都换上了绿衣裳。
经见过几回潇潇春雨,知道雨总是从东南来。况且,谁还没有被雨脚撵着脚后跟,一口气跑进家门的经历啊。田野里,劳作的大人伸腰歇息,抬头一看,不好!大片乌云从东边天际升上来,漫过来。风伏地而来,携带着可感的水汽。大人说:“要下雨了!娃,咱赶紧回!”玩得忘乎所以的小子们,丢下手里的泥巴蚯蚓,紧随大人身后,趔趔趄趄往家赶。气喘吁吁爬上坡顶,回头一望,那密密麻麻的雨脚,就在屁股后面跟着,眼看一副透明雨帘就要盖过来。小子们蹦几个蹦,三步并作两步,蹿进家门。再返身,有滋有味地观赏院子里那风与雨的合唱。
原来,这样细密柔顺如丝如雾透出隐隐花香芬芳的雨,叫梨花雨。三月桃花开,四月杏花艳,桃杏花开过,五月梨花撞满怀。翟山庄的人家院落里,谁家没有一棵几棵梨树,是要遭人笑话的。五月天气,“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还真是,粉白,薄如蝉翼的梨花,在小子们某天睡眼惺忪地挎起书包揉着眼睛,拖着脚步走向学校时,一抬头,就惊讶地发现那一树晶莹。蜜蜂们嗡嗡嘤嘤,进行盛大聚会,布谷鸟隐在花枝里,“布谷布谷”的鸣叫声湿漉漉的。小子们被这五月的景致弄得五迷三道,心神俱醉。
清早起来,往学校赶的当儿,小子们都会遇到这“梨花带雨”的情致。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不懂被无数文人墨客引用过的“梨花带雨”的比喻意义,更不懂啥“江山美人”“带雨梨花”的凄切动人之美。走在被昨夜的细雨清洗过的村道上,在自家院落,在别人家篱笆墙外,看着那一树一树的素白,在晨起的静谧里,分外醒目。小子们鼻孔探嗅着淡淡的花香,说不出的心旷神怡。
昨夜的雨却藏匿不见踪迹。天空一碧万里,不见一丝云片,阳光那么温顺,树木们很精干地站着,树叶都还在努力伸展经络,想要长成它们本来的样子。地上的尘土一半被雨水带走,一半被风吹跑,地面干净利落,透着潮湿,脚踏上去,稳稳当当的,舒适,不像平时鞋壳里总是灌满让人讨嫌的尘土草屑。
小子们心情雀跃,老师安排他们沿着教室墙根排成一溜,让他们放声朗读,这是在冬天不可想象的待遇。小子们背课文的声音震天响,一浪高过一浪。手牵牲口肩扛镢头的大人们路过,投过来满意的目光和笑容,有的故意停一时半刻,耳朵里捕捉那些如“蹦豆豆”一样的音节和词语,终于似懂非懂点点头,吆喝着耕牛离开。
噢,那场童稚年代里的雨,已经来过,或者即将来到,都在小子们的仰望里,那是东南方向,是梦想成真的远方。
责任编辑:畅任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