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听元代戏台的曲韵悠扬

□ 卓志峰

　　在临汾城区西北25公里，吕梁山下，尧都区魏村镇魏村西北岗土垣之上，坐落着一座庙宇，名唤牛王庙，又称三王庙，始建于元初，明、清多有修葺，距今已有七百多年的历史。自元代以来，香火旺盛，每逢四月初十庙会，赶集唱戏，热闹非凡，一直是周边诸多村落的文化娱乐中心。

　　牛王庙在我老家的正西方向，相距十来里路，每逢牛王庙庙会，我们村里人也都会去看热闹，我曾多次探访庙内古戏台，每次都被其震撼、吸引，最近一次参观，听了不少有趣的故事，对其独特价值更加由衷赞叹，觉得应该加以介绍，让来参观的朋友有更深入的了解。

　　牛王庙坐北向南，一进院落，南北长60米，东西宽61米，几近方形，占地3660平方米;现山门开在东南，进门可见元代戏台、明代献亭、清代正殿自南而北一线排开，另有垛殿、廊庑等附属建筑。据庙内碑记(有碑4通)，可想见此庙元代新建成的样子：“姑峰秀于前，汾水环于左，地基爽塏，栋宇翚飞，石柱参插，乐楼雄丽，远近士庶，望之俨然敬心，慄慄罔不祇畏，实一方之奇观。”不幸的是，牛王庙主体建筑在清康熙三十四年(1695)平阳大地震中损毁严重，一直到道光年间才重修主殿及西廊十八间、东廊十二间，保存至今;光绪年间又重修茶房、厨房、马房、南廊房等建筑，但久已倾塌，今已不存;大殿两侧的垛殿，各三楹，则是2007年新建的。山门原开在庙宇正南，戏台两侧各设门一间，道光、光绪年间曾予重修，但到解放初期庙门已损毁严重，且庙前空地多被民房所占，只余一条小路，因此后来将庙门开到了庙宇东南侧。近代以来，多经变故，庙貌残坏，尤其是戏台经后人加盖洋式台口、山墙，锯断檐头等改建维修，反而大失原貌。1978年经柴泽俊先生带队的山西省古建筑保护研究所修缮(施工一年，1977年8月——1978年8月)，恢复了各建筑的原构原貌，使其整洁坚固，才有了我们现在看到的样子。

　　元代戏台：传韵千古

　　牛王庙戏台是庙内唯一留存的元代遗构，也是高平二郎庙金代舞亭发现之前我国现存最早的古代木结构戏台，其形制古老，结架纯朴，雄浑壮丽，弥足珍贵。自上世纪50年代被蒲剧研究专家墨遗萍等先生发掘其对戏剧发展史、建筑史研究等的重要价值后，便广受关注，并于1957年列为山西省省级文物保护单位，1965年又公布为山西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1996年公布为第四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这座元代称为“乐厅”(清代称为“乐亭”)的戏台，建于元世祖忽必烈至元二十年(1283)，建成20年后就遭遇8级强震而毁坏(大德七年1303地震，两年后，平阳路因地震改称晋宁路)，又18年后，到元英宗硕德八剌至治元年(1321)重新修复。我们得以了解如此准确的纪年，得益于戏台前檐两根石柱上的题记，这一题记使牛王庙戏台成为国内发现最早的有确切纪年的古代戏台，非常珍贵。西角柱上，西侧边棱浮雕文字：“蒙大元国至元二十年岁次癸未季春竖”，其下阴刻较小字体的文字：“石泉南施石人杜秀”，柱头上方正面浮雕文字：“交底都维那郭仲臣”，据此可知西柱是戏台创建时的原物，其中杜秀是柱石的捐赠人，都维那(意为邑社的头领)郭仲臣是牛王庙建造的功德主。东角柱上，东侧边棱浮雕文字：“维大元国至治元年岁次辛酉孟秋月下旬九日竖 石匠赵君王”，西侧边棱阴刻文字：“交底都维那郭仲臣次男郭敬夫”，柱头上方正面刻“交底众社人施石柱壹条”，据此知东柱是重修时补造，而主持重修之事的正是郭仲臣的儿子，父子相承，相隔38年，共成此业，使梆声琴韵得以在此传唱数百年而不衰。郭仲臣是交底村人，为何会在魏村建庙，据碑文记载，这座庙的地基是魏村人皇老师布施的，郭仲臣则负责出资兴建，附近各村诸人协助完成。柱石题记和碑文可以互相印证，牛王庙的历史也得以廓清。

　　牛王庙戏台和其他中国传统单体建筑一样可分为台基、屋身、屋顶三部分，且根据专家勘测，其主体结构仍为至元二十年初建时的构造，可谓“元”风淋漓。

　　台基四周用大青砖包砌，中填以过筛灰土，夯筑坚实，上铺方砖，一周施压沿石，纵横各约10.80米，高1.15米。

　　台基之上四角立柱，柱高3.74米，以柱中为度，面宽7.45米，进深7.55米，平面近正方形。前檐两角为小八角石柱，插入台基之下，正面均刻有化生童子、牡丹花纹图案和纪年镌刻，雕工精细(明代以后的舞台石柱上很少这种雕刻，因此此雕花是典型的金元作风)，紧贴石柱又立木柱以为辅助;后檐两角为圆形木直柱，置于柱顶石之上，柱头收分、柱侧角明显。四柱之上皆置大斗，斗内设十字交叉的绰幕方(类似明清的雀替)，其中，前檐的绰幕方较短，后檐的绰幕方则通贯两柱。其上四周架大额枋各一道，断面椭圆形，高55厘米，宽41厘米，接点半卯搭交(卯指卯口)，组成一个“井”字形框架;额枋之上施一周12朵斗拱，其上承托整个屋顶。

　　屋顶为单檐歇山顶，顶上的筒板灰布瓦有一部分仍是元代原物，大多则为后代重修时补添;九条屋脊是1978年修缮时根据原来的瓦条遗迹按古法重新垒砌的，高17层，49厘米;吻兽原件早已不存，修缮时参照永乐宫殿宇上的吻兽制作安装，为布灰色;博风、悬鱼原件也已不存，修缮时参照其他元代实物或壁画上的形状重新制作安装。

　　戏台两侧后部三分之一处砌有山墙(土坯墙，深2.7米，厚80厘米)，与后墙相连，山墙前又各置较细的辅柱一根，以稳固山墙，同时分解山面额枋的负荷。辅柱上方设有铁环吊钩，可用绳索相连，张挂布幔，从而分出前场表演区和后场准备区。这样，就形成台身正面及两侧前部敞朗的三面观式台口，观众可从三个方向看戏，这是现存元代戏台中不多见的三面观式(王曲戏台本也是三面观式，清代补建了两面山墙)。这种两山后部筑墙的形制，是从宋、金四面或三面敞朗的舞亭或舞楼形制，向元中期三面围墙一面观的乐楼形制过渡的重要实证，非常难得。这种形制的变化反映的又是戏剧艺术和演出方式的变化与发展，可以说是活的戏曲史。

　　戏台梁架结构很有特点，其内部由方井、方井、斜向方井、外方内八角井、小八角井共5层井口，和檐头斗拱、梁架斗拱、装饰性斗拱共3层斗拱组成。(一)四根角柱之上的四面大额枋搭成一个方形框架，即第一层井口;每面额枋之上施斗拱四攒(转角、补间各两攒)，均为五铺作双下昂，内转六铺作三抄重栱计心造，用材硕大，合于宋制，立面高达90厘米，超过柱高四分之一，出檐较深，整个建筑的雄丽之姿由此而出。此即第一层斗拱，因其位于檐头，可称之为“檐头斗拱”，用于承托檐出与上部框架。(二)戏台转角处，檐头斗拱每面的两个补间铺作各出斜拱承托抹角枋及抹角梁，梁上正中置骑栿斗，斗口内设十字相交的绰幕方，上承圆形井口枋，四根井口枋平行交接，就形成一个新的方形框架，即第二层井口。井口枋之上，一周设小型阑额和普拍枋，由檐头斗拱的栱杆后尾挑承，看上去像悬于井口枋之上，而此栱杆后尾实则压在井口枋之上。第二层斗拱就置于这阑普之上，因其位于梁架中部，可称为“梁架斗拱”。此层斗拱共12攒，每面3攒，中间为补间铺作，两侧斗拱因与下面挑承阑普的栱杆垂直，可视为柱头铺作，均为五铺作双抄单拱造;但此层无转角铺作，转角处则由第一层檐头斗拱栱杆后尾和大角梁后尾挑承。(三)梁架斗拱正中的补间铺作除伸出华栱外，左右各出一斜拱，斜拱上承抹角枋，四根抹角枋结成一个菱形(斜向的方形)框架，此为第三层井口。每根抹角枋中心处设垂柱，柱上架小型阑额、普拍枋各一道，四角又各设一抹角梁，成为一个外方形内八角形的框架，即第四层井口。其上为第三层斗拱，每面各设单栱计心造四铺作斗拱一攒，共8攒(此层斗拱装饰意义大于结构作用)，此层斗拱撑起一层小八角井，是为第五层井口，小八角井中心处由随檩枋和襻间枋架垂莲雷公柱一枚，完成整体的内部框架。柴泽俊先生称此结架“略似藻井，但构造简练，别致有趣。”

　　第一层斗拱上设柱头枋、里外罗汉枋。第二层井口枋之上两山设太平梁，第二层梁架斗拱两山面正心枋上架平梁。平梁和太平梁上皆施合沓、侏儒柱、大叉手，侏儒柱上置大斗，斗口内施丁华抹颏栱一道，承负脊枋和脊槫。前后平槫两端则与平梁搭交。转角处大角梁之下施隐衬角栿，大角梁之上施仔角梁和续角梁。屋顶设圆椽一层。另外，戏台还存有石灯一个，古时演戏要点油灯，此石灯盛油置芯即可使用。

　　这座戏台历七百多年而不倒的奥秘都在它的木结构当中。首先是前檐石柱埋入台明(即台基)之下1.2米，稳固坚实，无倾侧之虞，同时减少了建筑对地基的压强;再者是梁架结构异常稳固，尤其是各层斗拱后尾转角处分别设抹角梁，极大增强了整体结构的稳定性，比如1978年维修时发现由于后檐二木柱下沉，戏台屋顶部分已经向南严重倾倒，但上层主体结构却不动如初，且毫无劈裂折断或松散脱榫现象;此外，侧脚(柱首微收向内，柱脚微出向外)技术的使用，再加以绰幕方、辅柱等支撑，以及斗拱本身的抗震性能(檐头斗拱纵向拱材本为当地杨木制成，因长期受压，1978年修缮时发现多有折断，为示区别，采用上等榆槐木仿制更换，并在隐蔽部墨书修缮题记)，使得主体框架非常牢固，这也是它能躲过清代大地震的主要原因。

　　统观牛王庙戏台，砖砌台基厚实稳固，木制梁架简洁精巧，歇山屋顶如翚斯飞，翼角弧线优美自然，整体给人雄浑壮丽之感，文物价值、文化价值之外又极具观赏价值，数百年的庙会香火不息，曲韵悠扬，堪称中国古戏台的经典范式。

　　明代献亭：敬献祭物

　　献亭又称献殿、献庭，位于正殿之前，是当地士民祭祀三王敬献祭物的地方，也可以在此为神灵献演简单的歌舞乐技。明清以来，牛王庙庙会每年举办，由各社轮流承办(最初有22社，27村;清同治年间减为6社15村。社是民间祀神演剧的组织，一般以自然村落为单位，根据村落规模，有一村一社、一村数社或数村一社的情况，社主要负责神庙的修建与维护以及公共祭祀活动)，会期三天(新中国成立后，庙会改为十天，近些年改为七天或五天)，以四月初十为正日，初九迎神，十二日送神。正日的祭祀是最为隆重的一项，当日在欢腾的锣鼓声中，各社焚香设供，行三献之礼，宣读祝词，这一仪式就在献殿举行。

　　现存献庭建于明代，单檐十字歇山顶，台基高度与正殿等，均为0.75米，面阔进深均一间，5.1米见方，高3米许，四柱耸立(有收杀和侧角)，柱头直接承放一周四根大额枋，额枋下有十字雀替支撑。额枋上置一周16攒斗拱，其中角科斗拱四攒，五踩双下昂;平身科每面三攒，外转为单翘单昂，正中的一攒平身科斗拱又出45°斜拱、斜昂。

　　走进献亭，可见其内顶为藻井结构，柱头大额枋为第一层方形井口，其上每面五攒斗拱为第一层斗拱，此层斗拱外转如上所述，里转则为四昂九踩(出四跳)。其上承第二层方井，方井上每面置斗拱3攒，共8攒，此为第二层斗拱，两翘五踩，出45°斜拱、斜昂。其上承随瓣枋，各角设抹角梁，形成第三层八角形井口，每角施单翘三踩斗拱，即第三层斗拱，其上各角再施阳马一道，汇集于屋顶中央，汇集点上施一枚莲花雷公柱，从而形成一座斗八藻井，整体精巧秀丽。

　　正殿与献亭之间相距4.75米，其上加人字坡顶覆盖。献亭与戏台之间有30.6米的空阔地带，可容纳千余人三面同时看戏。亭内原悬挂有康熙五十九年(1720)铸造的大钟一口，重350公斤，现存于东廊之下。

　　清代正殿：供奉三王

　　牛王庙正殿叫三王殿，因殿内供奉牛王、马王、药王三王而得名，又因牛王居于正中主位，故称此庙为“牛王庙”(民间多有将牛王、马王、药王合祭者，若马王居中则称马王庙，药王居中则称药王庙，或合称为三王庙)。内塑三王坐像(牛王居中，马王居右，药王居左)，其中主神牛王像高两米许，牛王着将军袍冠，头塑短角，坐于石制须弥座枣木椅上，威风凛凛，另有侍女立像4躯，虽经清人重装，尚存明塑风格。

　　正门上悬康熙五十九年(1720)重立的“广禅侯殿”匾额(或言曾悬“三王圣殿”匾)，据檐下西侧所存清光绪二十四年(1898)重刻《牛王庙元时碑记》，广禅侯是宋真宗大中祥符七年(1014)所赐封的孤山之神，可保牛马六畜平安，由此以证“神之世谱，有自来矣”。当然，这只是民间给牛王信仰编的一个奇异传说。

　　关于牛王庙的来历，根据文献可以追溯到战国时期秦国所在的武都故道县(今陕西宝鸡市西南)，郦道元《水经注·渭水》引《列异传》说，秦文公伐树，而树变为牛，又击牛，而牛没于水，于是立怒特祠，祀牛神，这就是最早的牛王庙。牛神崇拜虽然在农业生产中一直很重要，但一直没有列入国家祀典，因此后人才会抬出宋真宗，赐封广禅侯，附会以离奇故事，借以证明牛神信仰的合法性。至于马王，就是我们常说的“马王爷三只眼”的马神;而药王则指中国古代真实存在过的那些名气很大的医生，魏村牛王庙供奉的药王是唐代的孙思邈。总的来说，对牛、马、药王的祭祀，是传统社会民众对人畜两旺愿望的一种投射。

　　大殿为清代重建，面阔三间，一门二窗，通面阔11.63米;进深六椽，前檐设廊，屋内是后三架前一架，前廊两架，通进深6.8米，廊深3米;悬山顶，总高约4米。四根檐柱皆为圆木柱，有收杀和柱侧角，四柱柱头撑起一整根原木制成的圆形大额枋，两次间在此大额枋下又加一道额枋，以连接角柱(下为素平础)与平柱(下为鼓礅础)。大额枋上施斗拱8朵，其中柱头斗拱4朵，计心造五踩双下昂，耍头为三幅云样式;补间铺作明间2朵，次间各1朵。梁架结构为五架梁对三架梁，五架梁上设角背、童柱，上撑平梁，平梁上施合沓、童柱、叉手，撑起脊檩。整个建筑除廊柱、斗拱、额枋等部分构件仍为元代旧构外，其余梁架、屋顶构件等均为清代重修时所改换，后山梁架望板有墨书题记：“道光五年(1825)孟春二十六日重修阖社均安”可为证。

　　牛王庙及其历代建筑，就像一把被时代封印的钥匙，静静地置放于高冈之上，走进其中，打开的不仅是古建的壮丽丰姿，还有历史的一脉相续，更有百姓年年如斯的日常生活和迭代不息的文化传承。

　　每一次踏进，都会有不同的风景……

　　(作者系临汾市三晋文化研究会副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