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打着补丁的瓮
□ 杨凤鸣
那年,为写一个先祖来自洪洞县的古村落,我长时间住在燕山脚下。离住处不远,有一眼山泉。村里人说,流淌了有几百或几千年了,春夏秋冬不断。清晨或傍晚,我会提着水壶,过小桥、穿栗树林,去那里接水。那水喝着有些甜。
每次,都会看见荒草丛中的一口瓮。
那是一口普通的瓮,从瓮底到瓮口,色泽由黑泛黄,高约70厘米。在晋南故乡,这样的瓮,几乎家家都有几口或十几口,在窑后排成一溜。瓮大小不等,作用不同,大的近一米多高,瓮腰需两个成年人才能合抱,小的不及膝。有的用来贮粮,有的用来贮水,还有的被用来做茅瓮(厕所间)。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如今,村里种地的人越来越少,人们大多选择外出打工,把自家的土地承包给“种地专业户”。所需米面,可随时从市场上成袋购买,自来水也引到了锅灶台,瓮作为贮粮和水的重要功能渐成“明日黄花”。装修房屋时,成了累赘,被人们一口一口从窑后抬出,为便于拉运,砸碎后倒在东头沟里。
瓮对我来说,其实没什么稀罕的。只是一次,去打水时,遇到了一只松鼠。松鼠朝瓮的方向蹦跳,蓬松的尾巴像一缕飘忽的轻雾。绕过瓮,噌噌爬上瓮边的一棵栗树。不见了松鼠,低头时,脚下的那口瓮倒引起了我的注意。
这是一口打着补丁的瓮。
瓮上的钉,呈扁平状,每颗约三四厘米长,钉在瓮的缝隙处,锈迹斑斑,像手术后的病人留下的缝合线痕。我弯下腰,数了数,共六个。瓮上还有一块水泥补丁,紧挨“补丁”的,是个不规则破洞。这些都在瓮的背面,路上走过的人看不见。
听父辈们说过钉钉的瓮、盘子、碗等等。我在一个村史馆里,见过一个钉着钉的碗,碗不大,陈列在玻璃柜中。好奇的我将脸贴在玻璃上,数了数,口径不超一拃的碗上,竟有8个钉。钉钉的瓮我第一次见,竟是在远离故乡几百里之外的燕山脚下,在一处堆放杂物的乱草丛中。
我认识瓮的主人。主人是附近的村民。离村庄大约5里远的这一带是他家的田地,如今已全部栽上了栗树。他在树下搞养殖,羊、鸡、猪都有,他每天开着三轮车从家到这里两头跑。每次上山接水,先是小黑小黄两条狗远远地摇着尾巴跑来,接着就是他的声音:过来了。我也帮他铡草,或者喂羊,坐着小马扎,聊些杂七杂八的事,可从来没提起过那口瓮。
“你那口瓮是什么时候的呢?”发现钉子后,我把话题转到了瓮上。
“我也不知道,我爷爷手里就有,我爷爷要活着的话,今年一百多岁了。前些日子家里收拾房子,我也舍不得把这些旧物扔掉,就拉这里了,还有这立柜、写字柜什么的,都是从家里拉过来的。”
“那瓮上的钉是什么时候钉的?”
“这个听说过,可具体也记不清了,那时候不是穷么,衣服是缝缝补补又三年,这些缸(当地人把瓮叫缸)什么的,裂缝了,也舍不得扔,让一些能人锔了钉又能用,你说的那口缸,原来是用来贮水的,也腌过咸菜什么的,听老辈人说,当时锔了钉后,还用豆面和一种什么东西配在一起搅匀糊缝,锔过的缸可结实了,放水一点也不漏……”
我把这口瓮,拍了照片和视频发在故乡的一个群里,并附上一句话:现在还有人会往瓮上钉钉吗?
群里一位叫“开心”的人回复:这种工艺普通话叫“锔”,以前我们附近村就有会这种手艺的,可那个人已去世30多年了,这以后,也没人会了。
我赶紧接了一句,那有没有人见过瓮上钉钉?群里静默了一会儿,有人回复了两个字:没有。又过了几秒,一位叫“生活更美好”的人回复:我见过钉瓮,在钉缝前,先用一根麦绳将裂缝的瓮绑住,然后在裂缝边缘用钻子钻孔,后用钉稳稳钉住,再将缝隙处用蛋清和一种不知名的白粉调匀后糊住,就完成了修补。
……
这口瓮,让我常挂心上,担心它不小心碎了。总想给它找一处安全的地方。
凡事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一日,与一家民宿的主人朱先生聊天。聊到传统文化、老手艺、工匠、传播、传承、乡愁等话题时,很自然就想起了那口瓮。
真是有缘,他们竟也与瓮的主人相识,且是很好的朋友。于是,当场就与主人电话联系,说能不能把那口瓮,移到民宿中,供来这里“休闲娱乐、修身养性”的人们观展,特别是孩子们,从那口瓮上,可以让他们看到一个时代人们的生产生活状态,知道往日人们生活的不易,更加珍惜现在的幸福生活,养成勤俭节约、艰苦朴素的好习惯。
主人爽快地答应,说应该给这口瓮找一个更好的归宿。我们立即发动三轮车,一同到了那里。小心翼翼将瓮抬入车中,一路扶着运回民宿。冲刷了瓮上的泥污,把它安放在进门最显眼的“照壁”之下,与院内院外的红果树、金银花、石碾、书房“相映成辉”。
一天,朱先生微信发来一张照片,是一家四口与瓮的合影。朱先生说,这是一家台湾客人,一进民宿门,他们就喜欢上了这口瓮,说他们的祖辈给他们讲过瓮,讲过锔瓮的事,他们围着瓮,蹲身抚摸锔钉的时候,眼含泪水……
我一时不知该回复什么。照片幻化成了余光中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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