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路
□ 杭一卓
我向来不爱说“走的桥比路多”这类话。比起悬空的桥,我更爱脚下踏实的路——曾踩着晨露踱过校园的水泥路,每一步都沾着青春的朝气;背着行囊踏过草原没踝的积雪小道,脚印里盛着远方的向往;披着霓虹穿过闹市的柏油街巷,车水马龙里藏着人间的烟火;听着古刹钟声碾过青石板路的斑驳,岁月在砖缝里悄悄酿着故事。但所有路里,最牵念的还是那条回家的路,它像根细细的线,一头系着我,一头拴着故土的晨昏。
我的家乡有个浸润着诗意的名字,叫“风陵渡”。与潼关隔河相望,不仅藏着“郭襄一见杨过误终身”的缠绵传说,更盘桓着无数弯弯绕绕的山路。那路像极了拧劲的羊肠,九曲回环地缠在山野间,串起一块块叠着岁月的梯田、一座座嵌在褶皱里的山村,也串着几代人沉甸甸的故事,每一道弯都藏着光阴的絮语。
走在风陵渡,最先要提的是横跨黄河的路。如今架起的大桥铁骨铮铮,稳稳连通着山西与陕西,车流往来间,两岸的烟火气都连在了一起;而更早的时候,这里只有渡船在浪涛里摇摇晃晃,一桨一桨地摆渡着往来人的期盼。年轻的爷爷和奶奶历经人生起落,从车水马龙的省会归隐到僻静的乡村,却把日子过得像山涧的泉,清冽又绵长。爸爸总说,那时的爷爷像个独行侠客——腰间别着铁皮喇叭,骑着一辆二八自行车,顶风冒雪往黄河滩里冲。雪粒子打在脸上像针扎似的疼,他却能在冰封的河滩里蹚出一条路,往返间驮回一家人的油盐柴米,也驮起了一家人沉甸甸的日子,那车铃叮当里,都是生活的热望。
再后来,黄河上的大桥渐渐坚实了,山间的路却依旧在沟壑里蜿蜒,像根扯不断的线,牵着两岸的情分。妈妈说,她和爸爸年轻时,就常并肩走在这条路上。微风卷着雨丝漫过来,青草混着新翻的泥土气息扑在脸上,是春天独有的清甜。放羊的老汉坐在坡上哼着酸曲儿,见了他们便眯眼打趣:“哪儿来得这么一对金童玉女?”两人瞬间红了脸,手牵得更紧,踩着湿软的泥土往大山深处走,笑声落在梯田里,惊起几只蚂蚱,连空气里都飘着甜丝丝的味道。
沿着山路往上,穿过成片的花椒林,有个拐得格外急的弯。我小时候爱拉着爸妈在这儿拍照,镜头里总少不了身后层层叠叠的山,像幅永远画不完的水墨画。记得有一年大雪封山,晓波叔的车在结冰的路口打了好几个滑,我们索性把行李托付给叔叔阿姨,一家三口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步行回家。爸爸边走边讲长征故事,风雪里的声音格外清亮;我一会儿追着田埂上的野兔跑,一会儿望着远山的轮廓发呆,觉得那山像爷爷讲的故事,藏着数不清的秘密。妈妈举着相机,镜头里装着雪后青黛色的山、裹着红围巾奔跑的我,还有远处窑洞顶上袅袅升起的炊烟——奶奶早捏好了一炕的花馍,在烧得旺旺的灶旁搓着手等我们,那团白气里,都是家的温度。
如今再走这条路,花椒树依旧在风里漾着麻香,野鸡还在田埂间扑棱棱飞蹿,喜鹊在最高的柿子树上搭着碗大的窝,时光仿佛在这些熟悉的景致里停了脚。不同的是,田里多了成片的光伏板,在阳光下闪着碎银似的光,像给土地镀了层希望;山顶立起了几座大风车,叶片转得慢悠悠,把风的絮语都酿成了新的故事。曾经坑洼泥泞的山路,变成了墨色的柏油路,车轮碾过只听得到风的声音,温柔得像奶奶的叮咛。我开车载着鬓角染霜的爸妈往家走,后视镜里,来路渐渐远了,前路却越来越清晰。
路的尽头,86岁的爷爷和83岁的奶奶正坐在巷口的石碾子上,和邻居唠嗑晒太阳,阳光在他们银白的发丝上镀着金边。望见我们的车,奶奶慌忙起身拍拍裤子上的土,扯着嗓子喊:“回家喽,我家点点回来喽!”那声音穿过风,像颗糖,在心里慢慢化开来,甜得人眼眶发热。原来啊,无论路怎么变,那声“回家”,永远是最暖的归途。
责任编辑:畅任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