塬上的那对木水桶
□ 张步军
旱塬上的瓦罐
1936年的春天迟迟不肯光顾黄土高原上的永和署益塬。放眼望去,天地间一片焦渴的灰黄。风是干的,卷着砂砾,刀子似的刮在脸上;地是裂的,张开无数饥渴的嘴。在这片被干旱扼住咽喉的塬上,“水”字重逾千斤。
张富贵老汉佝偻着蹲在自家水窖边,窖底只剩下浑浊的一洼。他吧嗒着旱烟,每一道皱纹里都刻着愁苦。老伴王大娘正用袖子一遍遍擦拭着一个灰扑扑的瓦罐——那是他们赖以活命的取水家什。瓦罐口沿豁了个小口,像一张残缺的嘴。
“他爹,”王大娘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道豁口,“再不去沟里,这点水星子连和面都不够咧。”
张富贵重重一叹,烟锅在鞋底磕了磕,撑着膝盖艰难起身,浑浊的眼睛望向塬下深沟的方向。“去,就是这罐子……”他摇摇头,没说下去。这瓦罐脆得像层薄冰,上一次取水就差点摔在崖畔上,惊得他心肝都颤。
村子孤悬在高高的塬顶,水却在十里外深不见底的沟底。青壮年走一趟都腿脚发软,何况是年近六十、腿脚不利索的张富贵和常年咳嗽的王大娘?每一次取水,都是一场耗尽气力的苦役。陡峭的山路像悬梯,瓦罐抱在怀里,又沉又滑溜,像抱着颗随时会炸的地雷。
“慢些,千万慢些,莫贪多,罐子要紧……”王大娘把瓦罐递给张富贵,枯瘦的手紧抓着又松开,眼里是化不开的忧惧。
张富贵点点头,冰凉的瓦罐贴在胸口,沉甸甸地压在心口。他一步一挪,佝偻的身影在空旷焦渴的塬上。
红军来了
就在张富贵老两口在水窖边愁云惨淡时,一支队伍悄无声息地来到了署益塬。灰布军装,打着绑腿,背着枪,他们说话和气,见了老乡就帮忙:扫院、劈柴、担水……样样都干。
塬上的人起初惊疑不定,远远张望。渐渐地,心头的石头落了地——这支兵,是向着穷苦人的。
队伍里有个年轻战士叫李勇,二十出头,浓眉大眼,手脚麻利得很。他被分派到张富贵家附近帮忙,没两天就瞅见了老两口取水的光景。
那天,李勇正帮隔壁担水回来,远远看见张富贵老汉抱着那豁口瓦罐,一步三摇地往家挪。汗水在他灰土色的脸上冲出几道泥沟,嘴唇干裂起皮,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李勇心一紧,撂下扁担就冲过去扶住他摇晃的身子:“大爷,当心。”李勇不由分说接过瓦罐,入手沉甸甸,豁口的边缘硌手,罐身一道细长的裂缝清晰可见。再看老人风箱似的喘息和干裂的唇,李勇的心像被那裂缝割了一下,“沟那么深,路那么陡,您的身子骨咋吃得消?”
王大娘闻声出来,见状连忙招呼:“同志快进屋歇歇,喝口水。唉,让您看笑话了,老骨头不中用咧……”声音里满是无奈。
李勇跟着进屋,接过王大娘递来的半碗水,水色浑浊带着土腥。他一饮而尽,喉头的灼烧感稍解,看着眼前两张被岁月和苦难蚀刻得沟壑纵横的脸,一股酸涩涌上心头。
“大娘,大爷,”李勇放下碗,语气斩钉截铁,“取水的事,交给我们。”老两口愕然对视,浑浊的眼里燃起难以置信的光。
木匠小吴
李勇立刻把张富贵家的情况报告了班长,班长又汇报到连部。很快,“塬上百姓取水难,尤其困难户连个囫囵家什都没有”的消息传遍了连队。
“我们是人民的队伍,老乡的难处,就是我们的任务。”连长拍板,“问问谁会木匠活?给最困难的老乡做水桶!要结实耐用。”
一个叫吴明的战士站了出来。他个子不高,脸庞黝黑,说话带着腼腆:“报告连长,俺在家跟我爹学过点木匠活,俺试试。”
老乡们听说红军要给他们做水桶,纷纷把家里存的好木料找出来送到连部驻地。吴明找连长领了锯子、刨子、凿子几样简单工具,就在村头的老槐树下摆开了阵势。他仔细挑选纹理顺直的木板,用锯子裁出合适的尺寸,再用刨子一遍遍推刮,直到木板光滑平整,不挂一丝毛刺。拼接桶身是关键,他精心凿出榫卯,用削好的硬木竹钉楔紧,又在桶口和桶底箍上加固的木条。汗水顺着他年轻的脸颊淌下,也顾不上擦。他知道,这桶要装几十斤水,要走十里陡峭山路,一丝马虎都要不得。
李勇一有空就来帮忙,递工具、搬木料,看着粗糙的木板在吴明手中渐渐显出桶的雏形,心里也升腾起热切的期盼。村里的乡亲们路过,总会驻足看一会儿,有的递上一个烤红薯,有的端来一碗水。木花堆在吴明脚边,散发着好闻的松木香气,也散发着一种无声的、沉甸甸的希望。
塬上的新希望
几天后,第一批水桶做好了。吴明的手艺确实扎实:桶身浑圆光滑,木纹清晰,箍条紧密,提手圆润趁手,拎起来沉甸甸的,透着股牢靠劲儿。
“好!小吴,真有你的!”李勇拎起一个桶,左看右看,爱不释手。
吴明抹了把汗,露出憨厚的笑容:“连长说要结实,俺就想着,得让老乡用十年八年不散架才好。”
连长亲自验看过,非常满意,当即下令:第一批桶,优先送给村里最困难的人家,张富贵家头一个。
李勇和吴明一人提着一个散发着松木清香的水桶,大步流星地朝张富贵家走去。远远地,就看见王大娘倚着门框朝外张望。
王大娘眯着眼看清来人,目光落在他们手里那两个黄澄澄、亮堂堂的木桶上,“大娘,给您送水桶来了。”李勇笑着把桶稳稳放在她面前。
王大娘像是被钉住了,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那对水桶。它们那么厚实,那么光亮,桶壁光滑得能照出人影,跟她怀里那个冰冷、粗粝、布满裂纹的瓦罐,简直是天上地下。她的嘴唇哆嗦着,眼圈瞬间红了。“这真……给俺们?”声音抖得不成调。
“大娘,是给您的。”吴明在一旁接口,“连长知道您取水难,特意让俺做的。这木头结实,箍得牢,摔一下也不怕!”
恰在这时,张富贵老汉拖着腿回来了。看到门口的光景,老伴的泪眼,还有地上那对光鲜得晃眼的木桶,他猛地顿住了脚。
“他爹!快看!”王大娘一把拉住他,指着水桶,声音带着哭腔又满是欢喜,“红军同志给咱做的水桶,真真的木头水桶啊。”
张富贵像是被雷击中,他缓缓蹲下身,粗糙得像老树皮的大手,一遍遍抚摸着光滑坚实的桶身,又用力握了握那圆润的提手。他抬起头,望着两个年轻的红军战士,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顺着脸上深刻的沟壑滚落下来,砸在焦渴的黄土地上。他张着嘴,喉咙里哽着千言万语,却一个字也吐不出,只化作一声沉重的、饱含了太多情绪的呜咽。
“大爷,大娘,千万别这样。以后打水有难处,言语一声,我们帮您挑!”李勇豪爽地说。
“你们是俺们的大恩人呐。”张富贵终于喊了出来,声音嘶哑,带着黄土塬最深的震颤。
自那天起,那对崭新的木水桶就取代了豁口瓦罐。张富贵挑起它们去沟底取水,扁担压在肩上依旧沉重,山路依然陡峭,可他心里却像揣着块定心石。那桶壁厚实,箍条紧扎,任它山路颠簸,桶里的水也稳稳当当。红军战士们也常来,水缸总是满的,柴垛总是高的。塬上的风似乎也柔和了些,阳光照在黄土地上,也暖烘烘地照进了老两口枯寂已久的心房。
那对木水桶,被郑重地放在水窖旁最显眼的位置,成了张家最珍贵的物件。它们盛满的不仅是活命的水,更是红军带来的生的希望和沉甸甸的情义。
后来,红军队伍离开了署益塬,奔赴新的战场。但他们留下的,远不止这一对对救命的木桶。那份雪中送炭的恩情,那种军民一心的温暖,如同种子深埋进黄土塬的褶皱里。张富贵老两口至死都珍藏着那对水桶,逢人就讲红军的好。再后来,这对饱经沧桑的木桶,被请进了红军东征永和纪念馆的展柜。它们静静地立在那里,木纹里浸透着岁月的痕迹,无声地诉说着那段艰难岁月里,最为清澈动人的鱼水深情。它们是历史的证人,见证着民心所向,见证着一种穿越时空的力量。

责任编辑:畅任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