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游滕王阁随想

□ 郭惠勇

　　深秋时节，送爱人去江西婺源参加业余画家笔会，待她安顿停当，和同行切磋笔墨、潜心写生后，我便放心往周边转转，顺路奔赴南昌——此行虽非刻意安排，倒也了却了藏在心里多年的念想：再访一次四大名楼中的滕王阁。

　　学生时代品读《滕王阁序》，“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绝景，早已印在心底。总在琢磨赣江的烟波、滕王阁的风姿，那时便萌发了亲往一探的念想。这份念想一搁便是很多年，二十多年前偶然得空专程一访，总算圆了一桩夙愿。

　　岁月流转，一晃数十载。如今有了闲暇，再游滕王阁的兴致，也越发真切起来。

　　第一次登滕王阁，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踏上门前温润的青石板，拾级而上凭栏远眺，脚下的土地坚实厚重，眼前赣江奔涌向东。彼时读“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只觉得字句铿锵，恰合那时的心境。初访的印象格外深刻，后来闲时随手写了篇短文，还被当地的报纸全文刊发，也算给这段出游添了段难忘的小插曲。

　　这些年里，断断续续也走过些地方，岳阳楼、黄鹤楼、鹳雀楼都曾登临。这些名楼大多重修过，旧貌难寻，但每次驻足，心里总会生出一份真切的敬意——或因“先忧后乐”的家国情怀，或因“楚天极目”的千古意境，或因“登高望远”的奋进之志。而于我来说，滕王阁是学生时代最先入梦的景致，是年轻时一份纯粹的向往，更因那篇曾刊发的小文，多了一层难以言说的缘分。也正因这份缘，“再游一次”的念头，在时光里渐渐清晰起来。

　　此次再游恰逢周末，滕王阁景区游人如织、往来不绝。闲谈间，我轻声问导游：“时隔二十余年，这楼阁的吸引力还这般持久?”导游从容答道：“可不是嘛，每年有国内外三四百万游客慕名而来，旺季一天得带六七波团，很少有闲着的时间。”望着游人眉宇间的向往，我心中暗想：这样的热闹场景，人们像朝圣一样，其实并不是单纯来看景。就如全国其他几大名楼一般，这些历史遗存的吸引力，从不是因为景致多么绝美，而是因世人对千年历史的敬慕、对千古文脉的守望，才让这些屡经修缮的古楼，始终保有生生不息的气韵。

　　我仍循着当年的路径，随导游拾级而上，门前的青石板依旧温润光滑，那份踏实感，恰似岁月沉淀的安稳。步入楼内，石材台阶与脚步相触的轻响，沉稳清晰，宛如时光低语，连着过往与当下。导游细细讲起滕王阁的变迁、斗拱的精巧、匾额楹联的典故，都说得真切明白。我静静听着，随后目光也落在壁间的彩绘壁画上：色调古朴清雅，画意生动传神，足见工匠巧思，画中赣江渔舟点点，与记忆里初访时江面的朦胧景致隐隐呼应。顺着这份熟悉感驻足，品读壁间木刻《滕王阁序》，字里行间的意蕴，比当年更觉得亲切实在——年轻时读，看的是辞藻的华丽和王勃的文采;如今品的，却是文字里藏着的平常道理与安稳心境。就像这石阶的轻响，不疾不徐，如同岁月磨出来的平和，时光所沉淀的，永远不只是楼阁的韵味，更有让人们读文观物后所带来的启迪。

　　听着讲解，无意间望向窗外的赣江，静静凝神片刻。江涛依旧缓缓流淌，悠悠铺向天际，只是当年的机动船，换成了热闹的观光游船，江两岸矗立起不少高楼，透着鲜活的现代气息。不过江风的清冽、天水的澄澈，还有晚霞铺展的悠远意境，仍与二十多年前别无二致。望着这座屡毁屡建、文脉绵延的楼阁，我忽有所悟：世间万物，皆在“变”与“不变”中相伴相生。变的是时代风貌、城郭烟火，是看得见的形;不变的是山川风骨、文脉气韵，是人们对本真与纯粹的向往，是时光淘洗后留下的魂。木质楼阁或许会朽，但诗文里的精神永不磨灭;世事纵有变迁，人们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对纯粹的坚守，始终未改。也正因如此，这份穿越千年的文脉传承，才能刻进人们的心底，成为最珍贵的文化印记。

　　登上顶楼凭栏而立，江风清冽，扫去心头的杂事。听导游说，如今仍有不少人专程赶来挑战背诵《滕王阁序》，凭这个便可免票入园。我暗自思忖：这篇序文的篇幅不短，好多字句都有点生涩，能全文背诵实属不易。滕王阁景区这个做法，正是以文为引、以文化人，让传统文化得以在更广阔的范围内传承。联想到全国其他名楼也多循此道，这也正是当下文旅相融的生动写照吧。

　　回想当年初登此楼，赣江奔涌之势，曾让我生出奋进的热忱;而今江水依旧，世事迁流，再读王勃“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更添了几分真切体悟。我在想，王勃的《滕王阁序》之所以流传千年而不朽，正是因为它跨越境遇、穿越岁月，始终能叩击人心，让每一位读到这篇文章的人，都能从字里行间生出心底的思索与共鸣。这份触动恰如这千年楼阁，历经风雨而巍然屹立，也如眼前这滔滔赣江，穿越古今，奔流日新。

　　天色渐暗，楼内灯火次第亮起，暖黄的光映着檐角，在暮色里愈发温和。告别导游时，他笑道：“下次再来，江景又会是另一番模样。”我轻轻点了点头，思绪却已飘向远方。再游滕王阁，心底渐渐生发许多新的感触，无论时光如何流转，也无论景致如何变迁，两次登楼的印记、赣江的涛声、诗文的气韵，还有那份穿越时光始终未曾更改的坚守与热爱，终究会沉淀为生命里最坚实的底色，与时光永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