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樱桃树
□ 卫雪林 杨 帆
《项脊轩志》是我学生时代唯一背不下来的课文。前有字字珠玑的《滕王阁序》,后有汪洋恣意的《逍遥游》,归有光笔下那座“室仅方丈”的旧阁楼,在年少的我眼中实在平淡无奇。那个遥远的因背不过课文被老师罚站昏昏欲睡的午后,“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也”成为我对它唯一的记忆。
那时尚不知枇杷滋味,但樱桃的酸甜早已刻进童年。大爸家那排笔直的樱桃树,在孩童眼中不啻蟠桃园的结界。我和弟弟一起跑到大爸家地里“害”,有时候被大爸逮住他就给我们一人揣上一兜樱桃。后来大爸改种的时候给了我家一棵樱桃树,奶奶推着小平车去地里把树拉回来种在院里,她常常念叨“樱桃好吃树难栽”,就这样念叨着念叨着,这难栽的樱桃树偏偏最争气,竟在黄土院里长成了朱砂染就的云霞,成了满院“亭亭如盖”的阴凉,成了奶奶给孙辈们备下的甜蜜。
樱桃熟时,我们总抢在鸟雀前头尝鲜。剩下的樱桃被奶奶分成一袋袋的送给亲朋好友,吃不了的就拿出去卖。这些樱桃的品质实在好,到了街上一吆喝很快便抢购一空,没买到的人会打听,“这是哪儿的樱桃啊,家里还有吗”,渐渐竟有人寻到院里采摘,奶奶总是笑呵呵地招呼。
我在外地上大学的年月,一到五月份我就给奶奶打电话“家里的樱桃熟了吗,今年长得怎么样啊,这么远我不回去了,一趟来回车票抵得上半个月的饭钱了”。第一年的时候奶奶把摘下来的樱桃存在邻居家的冰箱里,等放暑假的时候拿出来给我吃,放的时间太久,樱桃长出了白白的虫子;第二年的时候,同村的学姐大老远给我捎了一袋樱桃和奶奶给的300元钱;第三年的时候,我回家了给舍友们带了樱桃尝;第四年的时候,我毕业了,推土机伴着轰鸣声碾过,老树在尘土飞扬中倒下。次年奶奶走了,樱桃树的念想也没了。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寻求心灵上的慰藉,爸爸迷恋上了在网上购物,他买下的电锯锯不动木头、买下的仙人掌玩具吓哭外孙女……直到那天他神秘兮兮地扛回从网上买的樱桃树苗,每天浇水施肥,眼巴巴盼着给孩子们摘果。我们看着小树抽条、开花,终于枝头结出的红果足有鸡蛋大,酸涩滋味分明是李子,让人好气又好笑的同时泪水不禁流下——老爸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又上了当。这两年的时间里,这棵错位的果树倒也在春风里舒展枝叶“亭亭如盖”了。等李子成熟,我带娃去摘的时候,一定要把她姥爷的这件糗事讲给她听,顺便让她尝尝那酸甜的“樱桃”。
今年植树节的时候,我握着樱桃树苗站在黄土地上,和同仁种下了一棵棵樱桃树,飞扬的黄土入坑的缝隙里我仿佛看到了小树“亭亭如盖”结出致富果。同伴们铁锹入土的闷响突然惊醒了记忆:原来归有光的枇杷树从来不是要人背诵的,它只是躲在时光褶皱里,等着某天与我的樱桃树蓦然重逢,笼罩住所有来不及说出口的惦念。那些被砍伐的年轮,那些长错的“樱桃”,那些种下的树苗,都在春风里沙沙作响。
后来我再没有读过《项脊轩志》,他有他的枇杷树,我有我的樱桃树。恍惚间,像是又回到了那个背不过去课文被罚站的昏昏欲睡的午后。庭有“樱桃树”,吾父死之年所手植也,今亦亭亭如盖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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