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榜文笑散了笼罩在四乡八村好些天的乌云。
哈呀!谁说官家不通情理,这不,我们一闹,真不让大伙儿走了,多好啊!是呀,谁愿意离开母土,背井离乡,到远处那地老天荒的田园过日子?金窝银窝丢不下咱这穷窝呀!这下可好了,不再犯愁了。走,快到大槐树下登个记,官家榜上说,登记了就可以不走。花户们相拥着说说笑笑走出了村子。花户?怎么这个说法?生疏吧?是生疏,说透了也简单,就是曾经的社员,如今的村民,常说的老百姓。不过,当人家打下江山的朱和尚坐在龙椅上时,造了户口,也就有了花户这个说法。在花户们眼里,这一天的开头太好了,晴朗的没有一丝丝的云彩。
天说变就变,花户们常说,“老天爷的屁股沟子——摸不着”。可是,云聚在大槐树下的花户喝茶、聊天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感到天要变脸,还当成官家也很仁义,怕咱热,怕咱晒,让咱在树荫里歇着,还喝糖茶,等着给咱户册。拿到户册就能回家安居乐业了,嘿嘿,官家可真是天高地厚了。户册久久没有到手,也没人焦虑,反正这一前晌的活儿是耽搁了,过早的回去干啥?还不如就在这树下喝他的糖茶,歇咱的身子。不喝白不喝,喝了又白喝,白喝谁不喝?喝吧,就喝他个骑着毛驴拄着棍,舒坦一会儿算一会儿。有人神说海论,有人捧腹大笑,有人却三碗下肚,甜甜蜜蜜打起了盹,去梦天上掉馅饼了……
天上没掉馅饼,却变脸了。不过天变脸的时候和天没有一点关系,大大的红红的日头仍然高高挂在一丝丝云彩也不见的蓝天。是急促的马蹄声和漫天飞扬的尘土宣告着天的变脸,匆忙闭了嘴、敛了笑、瞪起眼的花户,猛然发现自己已被围困在当间。不由分说,双手全都被捆绑起来,赶着、喊着:都走,一个也不剩,全都走!
花户们猛然醒悟了,咱是被官家“日哄”了。可惜,晚了,一切都晚了。不走不行了,衙役们喝骂着甩动皮鞭,像赶牲口一样赶着一步三回头的花户。花户们沉重的脚步实在不快,可随着日影的移动,也渐渐走远了。远了,远了,远得房屋居舍什么也看不见了,惟有那棵高高的大槐树还露着隐约的梢尖。这就遗留下了那句传续了几百年的心结:问我祖先在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不过,那时候被捆绑着、吆喝着走的人们绝没有要留下啥民谣的心思,一个心眼的犯愁才是最真实的。
突然,缓慢的行列骚乱起来。衙役吼喊着扑了上去,手中的皮鞭甩起,落下,抽打开了。引发骚乱的是哑婆,哑婆是社头背着的。早些年,早早些年,哑婆就老了,老的儿女们都先离她而去了,老的一双尖尖脚再也无法支撑她枯瘦的肢体。孤独的婆子苦呀,该咋熬煎往后的日子?社头过来了,壮实的社头将哑婆背了回去,过成自家的老祖母。官家要移民了,社头不愿意走,老祖母更是咬碎牙也不挪窝。管家说不走登个记,社头就把这朝不虑夕的老祖母背来了,背到这大槐树下登记来了。可是,咋会料到风云突变?自个不走不行了,也不能扔下这老祖母不管哇,走吧,就背着走吧!
走的一步三回头,走的只能看见树梢梢了,不知这一去哪一辈子才能回来?泪水不由地就在社头眼眶里转着,可他还是横着心走着,不能慢,慢了就要挨衙役的鞭子。自己挨几下没啥,千万不能让背上的老祖母受这份罪。孰料,就在这当口,哑婆却吱呀叫着挣脱了他,落地即跑,跑不几步,跌倒了。没待她撑起,衙役跑了过去,皮鞭就落在了她的身上。哑婆不睬,颤抖着,直向路边的田里快爬。社头转身挡时,已经迟了,哑婆的头发被抽散了,额头暴起的青痕渗出了血珠。衙役又是一鞭,哑婆胳膊一弯,身子跌在地上,疼得发抖。可依然伏着地往前爬着,爬到田里,揪展袄襟就朝里头扒拉黄土。
社头愣了,花户愣了,连衙役也愣了,手中的皮鞭高举起来再也抽不下去。一双双眼睛定定地瞅着哑婆,不知她这是啥意思。哑婆裹起黄土,把目光射向社头,社头明白那是让走。他要她放下黄土,她不放,哇哇叫着,是催着赶路。社头只好蹴身又将老祖母背起。
骚乱过去了,社头背着老祖母和老祖母裹着的黄土前行了。
翻山越岭。
越岭翻山。
疲惫的花户们艰难地拔步。
日落日出。
日出日落。
疲惫的花户们艰难地拔步。
……
艰难地拔步的花户不再蠕动了,他们落脚在了汶水边。河水轻轻悠悠,岸草绿绿茵茵,似乎在说,安家吧,这里插一根枯树枝也会发芽、长大。河边撑起了一个个瓜庵般的草棚,那就是这群花户们的新家、新村了。落卧进新家的花户们,刚开始还嘱咐膝边的孩童,记住:有人问你家在何处?就说山西洪洞大槐树。然后就赶紧除杂草、垦田土。
然而,出过几个日头,河边的田地里没了人影,草庵里没了动静。花户们躺倒了,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全都躺倒了。躺在草棚里嗫嗫息息的,河边上死静死静的。是呀,人常说“好汉抗不住三泼稀”,离家后没有一个人不闹肚子,到这里更是,到了这汶水河边更是闹腾得没完没了,连屎尿也不分了。花户们没有一个还爬得起来!躺倒的众人慌了,再这么拉下去还不把性命都撂在这异域他乡了?
花户们犯愁,社头更愁,愁这一难咋么能抗过去。只是,自己拉得连身体也撑不起来,哪里还顾得上众人的生死!别说社头,就是那个一路摇晃皮鞭的衙役,这会儿也不凶神恶煞了,也展展贴在地上无可奈何地喘息。四野恢复了先前的静寂,惟有汶河还在像往昔那般流淌,可跳荡出的不是笑声,倒是一声接一声的哭泣。
在哭泣中昏睡过去的社头,迷迷糊糊又在哭泣声中醒了。迷迷糊糊觉得有人拉扯自己。是,有人,不是别人,是那个从自己背上一路驮来的老祖母。她捏了一撮那裹在衣襟里的黄土,塞进他的嘴里,要他咽下肚子。往日苦涩的土,今日却透出着清凉的甜味,舌尖一触,就化了,融化在嘴里,融化在体内,社头觉得少有的舒畅。他微闭着眼睛,消受着这浑身的舒畅。过了好一会儿,他睁开眼睛,眼前却不见了塞给他故土的老祖母。
老祖母呢?
老祖母在艰难地爬动。爬进每一个草庵,将衣襟中那一撮又一撮的黄土塞给一个又一个快要断气的人。衣襟里的黄土少了,更少了,没了。她坐起来抖了抖,又捏了一撮,朝前爬去。老祖母爬破了裤子,爬破了袖子,爬得脸上的皱纹曲扭成了难言的痛苦。痛苦的老祖母爬进了最为阔大的草棚,里头躺着那个曾用鞭子抽打她的衙役。那衙役瘫卧在地上,没了一点点的恶煞,闭着眼睛没有再睁开的气力,更别说再用鞭子下手打人了。老祖母怔了一下,还是爬了进去。她颤抖着用手掰开了衙役的嘴唇,使劲将那最后一撮黄土塞了进去。
社头挣起了身子,那神奇的黄土让他有了站立的力气。他摇晃出草庵,去找老祖母。摇晃过一个草庵,又一个草庵,老祖母终于出现在脸前,却已闭上了眼睛。她没有力气再爬动了,就躺倒在衙役的身边。
社头哭了,哭得撕肝裂肺。
社头哭醒了衙役,衙役哭了,七尺男儿哭得像女人那样放声长嚎。
……
河畔草庵里的花户全醒了,哭声惊醒了他们,他们全活了,惟有哑婆那个老祖母没有逃过这场水土不服的灾难,成了第一个死在汶水边的先人。
是老祖母的那抔故土救了花户。花户们都说那土是母土。
汶水河边堆起了第一个坟茔,是花户们一捧一捧堆起的。不用官家发的铁锹,就用手,用自己的五个手指头挖土、捧土,给用母土救命的老祖母堆垒一座坟茔。
坟茔堆成了,高高的,如同一座峰峦,从那泥土的顶端似乎就能瞭望见大槐树的梢尖。社头的手磨破了,花户的手磨破了,衙役的五个指头血淋淋的。
最后一撮土覆上了,第一个扑通跪倒的是衙役,一头磕了下去,额头就流出了鲜血。身后紧跟着跪倒了一片,跪拜救命的老祖母,和她带来的那一抔母土。(乔忠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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