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没有看望贾芝先生了。一个周六的上午,我特意向我所住医院的医生请了假,来到协和医院贾先生的病房去看他。
贾先生静静地躺在病床上,睡得很深、很香,我示意他的家人和护工不要惊醒他。看着先生舒畅而自得的睡姿,我的心里有说不出的喜悦——仿佛一个百岁老人无尽的幸福瞬间传导、充盈了我的整个身心。我分享着这份幸福,消除了心中原来的一切猜想和担心。
先生的老伴金茂年先是关切地问了我的情况,我如实汇报说自己不幸遭遇了一场空难,先是在哈尔滨医院靠呼吸机维持了一个月生命,随后转到北京304、309医院治疗一年多。正当我忘乎所以啰嗦我的遭遇时,护工突然叫了起来:“先生哭了。”我针扎似地站起来冲到先生床边,看着先生眼里不停地流淌着的泪水不知所措。金茂年老师大概看出了我的惊恐,随即满脸镇定而后附在先生的耳边喃喃地说道:“贾芝,克强来看你了,他没事的,他现在身体好了,你放心吧。”我确信当时走进病房时,贾先生睡得很沉、很香。我也十分清楚先生已经在病床上躺了整整3年了。而且我们当时谈话的声音很低很低。但先生为什么会默默流泪?为什么金茂年老师告诉他我身体好了,现在没事了,先生竟能平静了下来?难道他梦见了什么?还是他听到了什么?是的。他是听到了我的不幸,而把自己的病痛置之度外,把别人的冷暖疾苦放在了自己的心头。这就是贾芝,一个真正的作为大师的贾芝。
记得是在上世纪80年代初,我到上海去看望贾芝先生在复旦大学工作的弟弟贾植芳教授,正巧当时山西文联要在太原召开一次赵树理作品研讨会,贾植芳教授受邀准备前往。饭间,贾植芳教授对我流露出了自己的一个心愿:希望趁此机会能和哥哥贾芝一同回趟山西老家,回到和哥哥阔别了60多年的家乡看看。他说是哥哥在他12岁时带他出来求学,60多年就没再跟哥哥一起回过老家了。我义不容辞当即和山西师大学报主编尹世明老师取得联系,请他帮忙促成此行。
很快,山西师大同时聘请他们兄弟俩为“山西师范大学名誉教授”并“邀请回乡讲学”。当他们回到自己魂牵梦绕的故乡,看到依然落后的村貌,聆听依然亲切的乡音,兄弟二人说不出的酸楚了然于心。
回到所住的宾馆后,贾芝先生对我说出了自己的心愿:“没想到家乡还是这么困难、落后,将来就把我的藏书全部捐给家乡的孩子们吧,不能让他们这代人再贫苦了!”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贾芝先生的人生境界和人格魅力——细心聆听,付出即是倾诉。
作为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的掌门与泰斗,贾芝先生常常深入田间地头、百姓炕头聆听故事、搜集掌故。更多看到、感受到的是民间生活的实际与不易,由此养成了自己一生的习惯与秉性:人无贵贱、地无富荒;来者不拒,一律上座;有茶喝茶,有肉吃肉。朋友戏说他打肿脸还充胖子,先生更自嘲自己:远看像个逃荒的,近看像个要饭的,仔细一看是中国社会科学院的!每逢如此,众人大笑,先生亦大笑。
贾芝先生视金钱如无物也是令人钦佩。除了工资收入,先生根本没有其他进项。有时候甚至到底有多少钱就算是阔绰,恐怕连他至今也没弄清楚。记得有一次他的孩子送给他200美元留作纪念,他竟以此炫耀,逢人便说:有困难就找我,我家有一大笔钱,先拿去花!倘若真有请求需要接济帮助的,他的的确确真会出手鼎力相助。
我经常与先生开些开心的玩笑。一次我带着女儿去看他,先生问我来北京干啥?我逗他说:姑娘来北京上大学,我来送她,准备做陪读。
先生很认真地问我:“那你们住哪里?”我说:“这不是来和你商量,想租下你的房子住啊。”先生扭头转身马上对着老伴金茂年说:“别让他们租了,让他们去住吧。”当即把和我一起前来看他的朋友们都笑了。事后朋友们对我说:贾先生的内心世界到底有多广阔,恐怕我们这一辈子都看不到边……我怕时间太久,影响了贾先生休息,遂起身向他告辞,没想到他竟挣扎着动了动干瘦而遒劲的手向我示意。我知道,那手势仍然是关切与嘱咐。
我常常暗想,这样的一个百岁老人,一生命运并无飞黄腾达,晚年也非养尊处优,为何还会有朋友给他一个“左派”的印象?作为李大钊的女婿,他从早年那一大批革命者的身上看到了进步的希望、先进的标杆、心仪的丰碑,因此他向往、他追求、他努力;作为新中国文化战线的战士、首长,他肩负着弘扬先进文化、先进生产力的使命,他必须坚韧、跋涉甚至负重。树立坚定的进步的信念,我们每个人不都是如此吗?正是基于此,贾芝先生才更加珍重聆听,专注,耐心,仔细,信任。也更善于倾诉,那就是:付出,给予,关怀,奉献。他的特别之处就在于:用心灵去聆听,用行动来倾诉。(王克强)
【责任编辑: 付基恒】
责任编辑:临汾新闻网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