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友明
母亲走了,是在端午节的凌晨4时许走的。
惊悉这一噩耗之时,我是在晋南,远离故乡千里。如若不是妻打电话亲口对我说,我真是不能相信,母亲会如此突然地离开人间。前一天,家里还来电话告知我,母亲的身体很好,怎么一夜之间竟把我们母子分隔在两个世界!
生,不能再见母亲一面;死,不能亲手扶母亲入棺。一阵难以抵挡的悲痛揉断了我的心肠,我即刻携妻带女急急地奔向故乡。夜半时分,我才回到母亲身旁。此时的母亲已躺在了黑色棺木之中,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欣喜地吃上一块儿子带的糕点,喝上一口儿子敬的老白汾酒了,我再也没有尽情享受浓郁母爱的福份了。我觉得,自己从此成了一只断线的风筝,只能在暗夜里独独地飞行了,心间弥漫着无边的愁云和难耐的凄凉。
乡亲们启开棺盖,扶我瞻仰母亲的遗容。看见母亲身穿蓝色棉衣裤,头戴黑色绒帽,口含一枚铜钱,安祥地躺在那里,仿佛睡着了一般。我抑制不住心头的悲痛,一头扎进棺木里,一边轻轻地摇动着母亲的身躯,一边悲痛欲绝地哭喊:“娘,你醒醒,儿子看你来了!你也对儿说句话呀!娘,你不能走,你不能这样走啊!”任凭我怎样呼唤,母亲都紧闭双目,安然入睡。我把脸紧紧地贴在母亲的脸上,凉凉的。我知道,85岁高龄的母亲,在人生的旅途上,以伤残的小脚,肩负着沉重的生活行囊,艰难地前行,确实是太累了,该好好休息休息了。但我却怎么也承受不了母亲默然离去的打击,这一打击也太残酷、太沉重了呀!
父亲含着眼泪说,母亲始终没有断汤水,临走的那天晚饭,还吃了一小碗面条。午夜,还听到母亲深沉香甜的鼾声。母亲啊,你就这样睡去了,毫无痛苦地睡去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你可曾知道,你留给儿子的却是无尽的悲哀、无边的思念啊!
立于母亲身旁,我双腿发软,头晕眼花,几欲摔倒。弟弟忙扶住我,劝我到里屋坐一会儿。可我不能去坐,我要多陪母亲一会儿,从今天起,我就再也见不到母亲了呀!凌晨2点30分,开始盖棺锁扣。我随着斧头的起落,流着眼泪呼喊着:“娘,锁扣了;娘,锁扣了……”斧头声声,每一下都重重地砸在我的心尖上,刀绞般的疼痛。锁好棺扣,我们便簇拥着灵柩,连夜把母亲安葬于村北的小树林里。我跪在母亲的坟前,又放声大哭起来,汹涌而出的泪水,打湿了双膝,打湿了膝下的土地,更打湿了我无尽的怀念。
埋葬母亲归来,天已放亮。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泪眼朦胧中,我看到窗外那随风摇动的树枝,就仿佛看见了母亲手拄拐杖,一步三摇,艰难行走的身影;痴痴的思念中,我听到一阵紧似一阵的风声,就犹如听见了母亲对儿子的深情呼唤!没有了母亲,我心里空落落的,感到一种无边的孤寂和难挨的凄凉笼罩于左右。捧着去年秋天,我为母亲拍摄的最后一张照片,流年碎影又在我的眼前晃动起来:
外婆去世后,苦命的母亲,就用14岁稚嫩而瘦弱的身躯,支撑起那个贫寒的家,靠着顽强,忍着苦痛,把几个弟弟拉扯成人;
三年困难时期,大病初愈的母亲,拖着仍很虚弱的身体,到十多公里外的种麦区去拾麦穗。晚上,不顾劳累坐在小油灯下,用簸箕把麦穗搓成粒,再用小拐磨子磨成面,为我和弟弟包碗饺子吃;
为了多挣点工分钱,好供我们兄弟仨读书,母亲一天工也舍不得耽误。每天晚上,伴着小油灯纺棉线、缝衣服、纳鞋底,常常是一熬就是一个通宵;
大旱之年,母亲像壮劳力一样,一天两晌,担水点种。乡间小路上,总闪现着母亲肩挑一副大水桶,一颠一颤,十分吃力地行走的身影;
当兵那年,母亲拉着我的手,含着泪水送了一程又一程,嘱托的话,说了一堆又一堆;
6年后,我第一次探家,正在农田里劳作的母亲得知后,竟抹着眼泪,一路小跑着奔向日夜思念的儿子;
母亲知道我爱吃咸鸡蛋,年年都要喂几只鸡,下了蛋腌在小罐里。若逢战友探家,或家属来队,便把咸鸡蛋煮熟,托人带到部队;
那年初秋,母亲患病住院,需做手术。为了不影响我的工作,母亲给我发了封“平安信”。直到康复出院后,才告诉我实情;
有一年探家归队时,为了安慰母亲,我无意中说了一句:“娘,等秋天闲了,再回来看你。”谁知,这句话竟被母亲牢记于心了。母亲精心喂养了十几只小鸡,准备秋天我回家时给我炖鸡吃。那些天,母亲天天拄着拐杖,迎着寒风到村口张望;
晓星隐没的清晨,回乡探亲的我还沉浸在梦乡,母亲就端着一碗飘着浓烈香味的鸡蛋茶,颤颤巍巍地送到床前;
兔年清明节那天,我出门上坟回来的晚了点,年迈的母亲便拄着拐杖,立于狂风肆虐的街口,等着我归来。
……
近几年,客居异乡的我,一直惧怕有这么一天,惧怕母爱之海弃我于渺茫无垠的沙漠。但是,这一天,还是无情地降临了,而且是那么的突然,令我伤心断肠,造成了一生不可挽回的遗憾。
母亲一七那天,我们把母亲生前爱吃的食品、爱用的手绢、爱喝的白酒,摆放在坟前,并烧上了一大堆纸钱。我虔诚地跪在地上,呼唤母亲前来拾钱、就餐。我多么渴望上苍神灵,能让母亲起死回生,重新回到我们中间啊!我真不想让操劳一生的母亲,就这样孤寂地长眠在这块田野里。我拜托小树林清凉的绿荫陪伴母亲,我祈求哗哗作响的树叶与母亲聊天。
离家的那天清晨,我又悄悄来到母亲的身旁。静静地跪于母亲的坟前,倾听着母亲一生的诉说,回忆着母亲对儿的关爱,我知道,我那慈祥的白发母亲,已带着苦难、带着满足、带着思念,静静地长眠于斯了。可我却无法舍弃我的母亲,但又无奈地、恋恋不舍地向母亲告别:“娘,儿走了,想儿的时候就给儿托个梦。儿永远不会忘记,每年儿都会回来看你,给你送上零花钱、食品和老白汾酒。娘,你就安息吧!”
我一步三回头地离开母亲,涌上心头的只有一句话:“娘,你是不会死的,你永远活在儿的心灵深处!”此时,我感到那无边的孤独和凄凉又越来越浓地笼罩于心头——今后的日子,是再也没有母亲的日子,是我永远想念母亲的日子。
一阵歌声又在我耳边响起:“你可是又在村口把我张望?你可是又在窗前把我默想?你的那一根啊老拐杖,是否又把你带到我离去的地方?……”
我的眼前,顿时出现了一个身影,一个手拄拐杖、翘首张望的身影。那就是我的白发亲娘!
(原载《山西工人报》众声周刊2000年7月1日,《生活晨报》家庭广角2000年6月28日、7月5日,《临汾声屏》副刊2000年7月4日,《临汾日报》农村版2000年7月9日,《山西日报》时尚周末2000年7月14日,《华夏散文》杂志第1期创刊号“往事回眸”2009年1月1日)
责任编辑:秦芳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