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懂了父亲

2014-06-27 08:02:26 来源:临汾新闻网

作者:王仰

我一直认为父亲的思维方式和处世方法与社会现实是脱节的,做得很多事情让人难以理解。

记忆尤为深刻的一件事发生在1965年春天,那年我读小学三年级。父亲是省直机关干部,行政21级,月薪64元,我们全家的生活就指望着父亲的工资,别无其他收入,日子过得异常艰难。记得是在4月份父亲机关发工资的日子,中午下班后父亲揣着工资回家,在必经之路的路口,有一群乞讨者坐在那里,见到父亲干部模样,便伸出乞讨的饭碗。如果父亲视而不见,脸一扭也就没有后面的事了,可父亲偏偏看着乞讨者可怜,便掏出了工资,一见到钱,一群乞讨者围了过来,待回到家中,工资仅剩下28元。父亲的这点工资,每月全部用于家中,说家里常常断顿儿绝无夸张之意,生活上一直青黄不接。这下可好,由于父亲的善心,我家这月的生活便没了着落。母亲在气恼之余,看着我们几个正在长个子的孩子,无奈之下只得去路边菜场和市郊的菜地去捡人家丢弃的菜叶吃,这样,菜的质量虽不好可不用花钱。事已至此还远未结束,捡菜吃没几天,父亲机关的同事及家属看到母亲捡菜,感觉不可思议,将此事传扬开去,母亲捡菜时见到熟人只能避开人家的目光。他们并不知母亲捡菜的真正原因,在背后指指点点,母亲委屈地无处倾诉,只能将泪水咽到肚子里。我们几个孩子天天吃的没有半点油星的煮菜哪里行?供应的粮食又无钱买,顿顿都吃不饱,心中不免对父亲不满。后来,我感觉这件事并未引起父亲的注意和警示,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父亲在精力和智力的分配上是不协调的,有百分之九十甚至更多是用于工作上。对工作过分投入,恨不能一天二十五个小时都用在工作上,星期日我们在家里都难得见到父亲的面,家庭的重担落在母亲肩上,重中之重则是为我们能填饱肚子,无暇顾及我们。于是,我们缺少了其他人小时候常有的循循善诱,缺少了人生道路上启蒙和风土人情的了解、社会经验的积累,形成了人生过程中的一个断层。我感到父亲就是个工作狂,只有在他工作那一方天地里驰骋,精力智力才能得到超常发挥,也是他最乐意去做的。客观地说,父亲的工作是颇有建树的,在全省第一批获得高级职称的人员中,就有我的父亲。父亲在工作上的精到,其聪明,其付出能及者不多。而在其他方面却很逊色,特别是在人情世故上,显得非常木讷,几乎是一窍不通。人们常说:东方人重人情世故,西方人重律理条规,我父亲这彻头彻尾的中华儿女,头脑里却是西方人的思维。在我父亲潜移默化的影响下,他的工作作风在我们几个子女身上毫无悬念地得到了延续。我们在参加工作后,独立工作的能力都很强,也非常卖力,平时工作一个人可以顶几个人。人情世故上的能力与工作的能力和父亲如出一辙。如此,还衍生出不少事来,我们不遗余力地工作,却时常遭到同事的猜忌和误解,认为我们这样工作是表现自己,出风头,试图通过此来出人头地,或者有别的什么目的,常常被同事视为是一种威胁。说起来真是天大的冤枉,其实,这样工作对于我们来说,只是一种惯性,或者说是一种遗传,并无任何目的。要经过很长时间接触,真正地了解后,才能消除同事们的这种误解。我们兄妹几个在一起的时候曾议论过此事,都曾多次遇到这一情况,感觉我们不谙世事,不懂得潜规则,对社会的复杂性认识不足,是人生道路上的生瓜蛋子。不知父亲是否曾遇到过这样的事情,我们猜想肯定遇到过。我们还有个共同的感悟:如今对人的要求已经多元化,工作不再是周围人认可你的唯一标准,认为工作做得好就代表一切都好,那就是自己把尺码弄错了。

1970年秋,我们全家插队到某地的深山边缘。插队的第二年初,父亲抽到距村十几华里的公社帮助工作,每天下班后返村,正好在那个时间点,能遇到各村上山砍柴返回的平车,要走一段缓缓的上坡路,这段路约有三华里多,一个人拉满载柴火的车绝对拉不动,两个人也相当费力,父亲只要遇到需要帮忙的车,便会前去助力,一直推到上了坡。一开始,人们很感谢父亲这个与众不同的公社干部帮忙,可到后来,便习以为常,而我父亲很机械地遇车就帮,天天如此。可好事做多了,未见得人们都觉得你好。一个周六的下午,我从三十里外的中学回家的路上,恰遇到一辆拉柴车的二人在父亲帮忙走后说父亲的风凉话,这话深深地刺激了我,认为父亲没有心机,一直把握不好事情的度,做了好事都落不下好,不懂人情世故的冷暖。联想到父亲作为干部,为人处世一根筋,没有半点城府,从来都不知道端点架子,什么时候都是一副俯首甘为孺子牛的样子,心中越发窝火。到家便怒气冲冲说父亲再不要做这样的事情,帮了忙反遭人嘲笑。而父亲却不听劝阻,照帮不误,有的时候遇到车多反复几次帮忙。那年我18岁,步入成年,从这件事情和许多没有列举出来的事情中,心中对父亲越发不满。

之后,无论是插队四年之后返回原机关工作,还是退休后的多年中,父亲一如既往地做着落不下好的好事、闲事,这种秉性始终没有改变,而我对父亲的不满也一直在延续。

今年三月底,父亲这盏点燃了九十年的灯熄灭了。我多年来一直固执的对父亲的看法在追悼会之前突然发生逆转。那天,我发现来参加追悼会的人比预计的多了很多,父亲的许多老同事以及我们家一些多年都很少联系的远亲,还有不少我们不认识的人,不知通过什么方式得知父亲过世的消息,他们来了,为父亲送最后一程。他们在长期的共事和接触中,了解并认可了父亲。这情景一下子震撼了我,我长久对父亲的看法顷刻瓦解了。之后,我一直在反思自己:我曾经对父亲的不满,是站在家庭小利益的立场上,站在个人得失的立场上的,是狭义的偏见。而父亲的许多作为,是觉得人家需要帮助,根本就没打算要落好,他是站在为社会大家庭、为他人的立场上的,因而赢得众人的尊敬。有如此多的人为他送行,成为他一生为人的最好诠释。换一个角度回顾父亲这一生,他从来无心于繁杂的世俗之事,从未被世事所累,心底宽敞而生活简单,这便是一种超脱,这种超脱应该说就是父亲的境界。这些年来,我没有父亲精神上的那种宽度和高度,一直不能理解父亲。在追悼会上,我望着父亲的遗像,泪眼模糊,我感觉到了自己的狭小、浮浅。我后悔的是,父亲已经不会知道我读懂了他,理解了他。清明时节,对着父母的墓碑,我磕了三个响头,与前两天的磕头不同的是,多了几分对父母的愧疚,更加饱含了我对父母的崇敬。

 

责任编辑:杨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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