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个以农耕文明为源的大国来讲,村庄是整个民族的精神底稿;而对那些从村庄走出的游子而言,由于岁月的隔膜、故人的离去,由于时代浪潮冲击下村庄的整体嬗变,原生态的村庄,一日日便渐行渐远,而逐渐成为一种奢望中的梦境,令人怅惘和怀想。
一村庄是有根的。
村头一棵古槐常常成为一个村的标识。
而每个家,都是村庄的原野上一棵棵枝繁叶茂的大树。
生而相聚,是一个个新宅、老屋、故居、院落。屋顶上飘袅的炊烟,是村庄缠绵而动人的柔情;院落里一树树璀璨的桃红李白,是村庄绽放的笑脸;田野里一茬茬收而又种的庄稼,是村庄生生不息的希望!死而相守,是一座座阴宅、祖坟。坟头一棵柳树、一杆纸幡、一炷香,是今人与故亲成功对接的信号塔,是家在光阴隧道里延衍牵手的标识,也是先人们对后人殷殷的致意和祝福!农人们就这样以家的名义成长、凝集成一个个群落,瓜迭般生而复落,落而复生;村庄就这样,无论现生来世,无论阴间阳界,都成为一个又一个家的集合!家与家盘根错节,互牵互连之下,便是农人们的故土,就是令农人们即使远至天涯海角也梦牵魂绕的故乡!所以,归乡的游子每每走进乡间、踏上村头,乡情总会立刻热流般涌遍全身。
这是故土盛情而缱绻的拥抱,这是故人无声却浓郁的问候!所以,每当清明、七月十五、十月初一等一个个鬼节,既是阴间的大庆典,更是后人以故人的名义而进行的阳世的乡情大会聚。
远嫁他乡的,庄稼般,一茬茬地被收割了去,只有此时,才种子般一重重同时飘落故土,亲吻乡情;远走异地的,候鸟般,一只只振翅而去,只有此时,才倦鸟还巢般一批批分落枝头,梳翅疗伤!乡情,隔着远远近近的时空铺展在一条条乡间小路上,一路而来,纷纷飘落和相融,使村庄老根上又融进新风长出新芽;又沿着高低宽窄不同的路径以不同的速度和节拍一路走远,落寞地回归各自的枝头,给他乡的生活平添一重根的回味!容颜已变,乡音未改!也许老屋还在但早已物是人非,也许曾经的家随着岁月的更迭早已面目全非或化为乌有,但,一座座坟头便是张、王、李、孙一支支嫡亲血脉的坐标;根在这里,便不会迷路;乡情在这里,灵魂便有栖息的港湾!常在漂泊中的城里人,心长草,目发花,情感近于窒息时,便常常要人穷返本地对着村庄喊出一句话——“归去来兮”!这是对根的呼唤,这是对魂灵的呼唤!因为,即使他们的父辈、祖辈已远离村庄,他们的远祖肯定植根在那里。
二时间流过村庄时是缓缓而无声的。村庄是时间的主人。
农家的堂屋、炕头、院阶、街口,村边的老树下,村外的田埂地头上,都是农人们潇洒驾驭时间的典型场景。在这里,农人们悠然地摇着蒲扇,吧嗒着烟袋,东家西家长短、年景收成地聊着,古今中外,天南地北地侃着,女人们手头有一针没一线地做着,孩子们和狗儿、猫儿一样,信手逮来一个虫啊草啊叶啊的东西便能撒起欢儿来;连鸡们鸭们也是自在地踱着方步,有一句没一句地哼着人类听不懂的小曲。时间,就像一只被驯服的巨兽乖乖地被村庄的人们或坐在臀下、或舞在手中、或踏在脚下。
晨起东方树梢上的太阳,日暮屋顶巷道里流金溢彩的夕阳,夜里充满了无尽奥秘和神话的满天星斗或者照彻古今的如水月光,还有时断时续若有若无的犬吠鸡鸣,都是飘然于村庄的温馨醉人的诗源画境。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斜光照墟落,穷巷牛羊归”,“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这一个个熟稔的场景,似今似古,恍如梦中又清晰在眼前;孟浩然、王维、陶渊明……数千年、数百年前的一个个诗人们似乎此时就和吆牛喝马的父亲、荷锄而归的邻家的老伯并行于诗中,将古今定格到同一个意境。
即使在田间劳作中,对村庄来说,时间也只是日影飘移、阴晴交替中农人们对东阳西日、蓝天碧空的大自然的大检阅;或者换句话说,村庄不仅是时间的主人,春夏秋冬任其闲庭信步;同样也是大自然的主人,田野山川由其巧手装扮。村庄时时都在时间宽厚广袤的怀抱里,无拘无束、悠然自在地荡着秋千,看云卷云舒,听万籁合声。
而在城里,时间都被条分块析了。商场、餐馆、酒店、车站,衣、食、住、行的每一处,无处不有时间的刻痕;即使是娱乐消遣场所,时间也被做成卡尺,把人的心灵皮肉都卡得难有彻底的放松;而更多的时候,是为了似明且茫的目标,时间被时时搭在弦上,箭一般射来射去,在“嗖”的瞬间便飞逝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因而城里人常常喊“时间为生命”!人们被时间“噌噌”驱赶着,时间的喧嚣吞没了生活的一切内容,生活在时间的坐标下成了一道道来不及细品慢嚼的快餐!在匆忙而机械地行走中,在心灵窘迫几于缺氧时,也有人试图走入山间,将自己与时间屏蔽起来,通过鸟鸣虫啾风清水淙找寻生命的本色,但心底时间的声音往往更真切、更响亮;而一旦回身翻过宁静祥和的山岭重归城里,时间便立即以更加汹涌的姿态席卷了来。
也有人走到库岸池边,想把时间钓在一个宁静的场景;但充其量,时间也只是在这里打个呵欠、伸个懒腰,转眼间便皮鞭高扬,将人们陀螺般抽得更加自我失控。
于是,乡村之“慢”、之静、之真,便又重归人的向往;“慢城”也成为一种世界性的组织,以“生命”为主题,以人类的健康发展为标尺,在全球范围重新搜寻、丈量着人类存在的真正价值和意义所在!这时,人们才发现,走得很快,但却早已偏离甚至迷失起初的目标;抱得太紧,但却撒落甚至箍烂了的珍品遍地。回首时,人生的本真从一个个原生态的小小村庄却尽可以找到。
三村庄,尤其原生态的村庄,在工业化、城镇化的浪潮冲击下,已经渐行渐远了!城乡一体化的隆隆机声中,乡村越多越快地被吞噬了去!田野、农舍、炊烟,村头的古槐、荷锄而归的田夫,穷巷归来的牛羊,倚杖候荆扉的野老,古老的农具、打谷的场院、纺车织布机……一个个源自于生活、生长于诗中的生动意象,将走离生活复归诗中了!说书,唱戏、杂耍、露天电影,民间艺人、走街串巷的磨刀修剪师傅、货郎担……曾经滋润村庄的乡村文化也将全归记忆的底片。
硬化工程一路铺展到农家的屋门口,似乎缩短了城乡之“间距”,却活生生把堂前檐后的榆柳桃李挤了个净光,把大自然远远地推离了村庄;就连梦一般错落有致的农舍,此时也一个个生机褪尽,齐刷刷一幅单一呆板的妆扮,除了方位之别,再也没了先前各自独有的、个性化的生动表情。
原本是一望无际、诗意遍地的田野,此时也被厂房、烟筒、工业垃圾插割得遍体疮痍,又如同锦衣绣被上无端缝上了刺目而污秽的补丁。
村边蜻蜓飞舞、蛙声悠扬的淙淙小河,此时也代之于污水不断,不仅浸染着村庄,也一路渗透到城里人的大餐小宴乃至整个社会的生态甚至遗传基因。
年富力强的青壮男女纷纷挣脱村庄,加入城里的喧嚣和紧张,只有在节日时候才候鸟般落回村庄小憩;留守村里的妇女、儿童和老人守着一架被掏空脏器、了无生机的机器,人的步态依然是“慢”却更多是“蹒跚”和“趔趄”了。
放目望去,何处还有安放梦境和记忆的所在?!
刘云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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