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名叫段七星,生于1934年农历二月初十。今年是父亲80岁的生日,按照乡俗和我们的经济条件,应该为父亲举办一个盛大的华诞庆典。本着勤俭持家的古训和时代新风的要求,我们兄弟商量,一切从简,决定由我写一篇文章,以祝贺父亲的80华诞,来表达我们的拳拳孝心。
父亲出生在尧都区西头三泉村,在这个小山庄度过了童年和少年。8岁进入私塾开始读书,时断时续。长大后,先后做过县长的通讯员、农会秘书、供销社营业员、钢铁厂装卸工。
1962年,国家经济困难,29岁的父亲被原平钢铁厂精简压缩回到村里务农。不久,经亲戚介绍认识了我的母亲,他们就结婚了。这年父亲29岁,母亲22岁。按照婚前约定,父亲要从西头三泉村迁往土门村居住,并且第一个孩子必须从母姓,以顶立王姓门户。这时,他们住到了通过法律手段从叔伯们手中要回的房子。正是这些房子,引起了叔伯们后代的不悦。一次,父亲被他们打了巴掌,受到了难以言状的屈辱,一气之下,“离家出走”。
不管心里有多么的憋屈,为了一家人的生活,父亲要参加生产队的各种劳动,挣工分养家糊口。慢慢长大的我,目睹了父亲遭受的种种艰辛屈辱与不公。作为一个农民,无论春种秋收,还是严寒酷暑,从摇耧耙耱到出圈挑粪,举凡生产队的农活儿,父亲都勤勤恳恳,任劳任怨。老人年少时没有干过多少体力活,是农村人所说的“没有苦”,特别累了的时候总要休息几天。体力上的累不算什么,最难以承受的是来自别人的蔑视与不公。父亲不是本村出生长大的,没有儿时的伙伴,缺少“铁杆哥们儿”,是名符其实的“外来户”。外祖父去世早,没有老人的荫护,在村里没有地位,时常受到外人的欺辱。有时队里安排的活儿不好干甚至故意刁难,稍有不从,就会有拳脚的“礼遇”,挨打挨骂是经常的事儿。每遇到这样的情形,父亲总是长吁短叹,后悔自己年轻时不懂得选择和坚守。他常说过去如果怎样,现在就不会这样,因而对我上学读书,给予了很高的期望,要求格外严格。
父亲在这样的环境中过了整整10年。1972年,父亲在耙地时未站稳掉进了耙里,耙上的铁齿割伤了腿,只好在家休息。迫于生计,父亲用从爷爷那里学到的风水知识给邻居朋友们家看坟地,帮助他们选红白喜事的日子,俗称“风水先生”,以期获得微薄收入补贴家用。这种行为在当时被称为“迷信”活动,为此村里把这件事情反映到公社。不久公社领导在一次大会上点名批评了父亲,父亲顿感压力很大。生活在这样的环境,父亲有了改变处境的想法。恰在这时,父亲当通讯员时的朋友做了西头公社的党委书记,推荐他到公社去做事务长。离开了生产队,从挣工分到挣工资,父亲的心情总算不那么压抑了。但没过多久,有人提出父亲不是这个公社的人,这份工作不应他干。不得已,他去了公社所属的煤矿,先是做开票员,后来又担任该煤矿的采购员。
父亲对这份工作,甚是满意,对工作投入了巨大的热情和心血。辛勤的工作换来了领导的充分肯定,家里的经济状况和生活水平有了很大的提高。母亲也觉得自己有“地位”了,不时带着我和弟弟住在城里,全家人都很高兴。因为父亲挣了工资还有补助,每月能领到50元左右,必要的开支后还有少量结余,从此之后再不欠队里的粮款了。
1975年我刚刚12岁,按照乡俗应当“圆锁”。家庭状况好转了,父母自然也想把我的生日宴办得体面一点。但没有想到,当天晚上大队一名主任带人以“破四旧”的名义将亲朋好友送的礼物洗劫一空。对于这种行径,父母悲愤难当,深感屈辱。多少年来,偌大的一个村子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为此父母哭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一早,父亲改接灯线,由于情绪不好致使灯线连电,烧坏了全家的电灯和电线,还差点弄出了事故。当时我年龄小,根本无法体会父亲此时的心情,他只是说了一句话:“‘出门人’真是不容易啊!”
这件事使父母受到很大伤害,特别是母亲,半年之后就患上了气管炎,遇事一不顺,就喘不上气来。从此之后,父亲一边工作,一边帮助母亲治病。三年间一共住院十几次。由于入不敷出,家庭经济状况又趋恶化,债台高筑,达2000余元。这个债务是父亲7年工资的总收入。在这个困难时期,我也成为临汾县重点中学——刘村中学的一名中学生。对于我的学业,父亲很是上心,不断为我创造条件,以使我安心学习。当他看到我在学校伙食不好,生活艰苦时,毅然决定让母亲到刘村中学附近租房居住陪我读书。这是我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幸福,但好景不长,由于母亲的病日渐加重,不仅无法照顾我的生活,自理都很困难,不到一年的陪读“幸福生活”宣告结束。
父亲为了照顾母亲,被单位领导多次“约谈”,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好向煤矿辞职。这时父亲只有45岁。回到家里,父亲既要到地里干活儿,还要悉心照料母亲,更要从头学起,和面、起面、蒸馍、炒菜、洗衣、熬药,每天与锅碗瓢勺打交道,都是简单的重复。作为一个大老爷儿们,其间的煎熬与甘苦,他都默默承担下来,真是委屈了他。这时,好心的亲戚看到父亲这样的艰难,提出让我辍学的建议,对此父亲断然否决。他说:“只要孩子们愿意上学,我再困难,也不能让他们断学。”
尽管父亲一再用心和努力,母亲的病情还是每况愈下。1980年12月29日,得了5年病、只有39岁的母亲撒手人寰,永远离开了父亲和我们,此时,父亲只有46岁。由于下岗几年,一直没有工作,家中没有经济收入,母亲安葬时,只用了最差的柳木棺材,还借了债。这年春节,我们父子三个光棍度过了母亲去世后的第一个春节。去年过年时,母亲尽管身体有病,还可以坐在炕上教我们剁肉、调馅、包饺子。如今,活儿还是那样的活儿,但包出的饺子却不成样,从锅里捞出来,全变成了“开口笑”。看着眼前的一切,我想到了母亲,忍不住先哭了,弟弟也哭了。父亲也很难过,说:“明年我会把饺子包好,不会再让你们吃‘开口笑’的饺子了。”
这个时候,恰好赶上了国家发展经济的新时代,父亲利用过去的老关系,做起了贩煤的生意。正是这个生意,使我认识了煤炭并献身煤炭。此时,我正在临汾一中复读,目睹了父亲的艰辛和不易。1982年的暑期,我终于如愿以偿成为山东矿业学院的一名大学生。开学时,父亲把全部的积蓄拿出来,把所有值钱的家当都变卖成钱,硬是把我送到太原。看到我坐上东去的列车,他才依依不舍地离去。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我分明感受到他对我的殷切希望和望子成龙的期盼。大学四年,父亲的脸上增添了许多皱纹,头发也灰白了许多。上学期间,为减轻父亲的负担,我勤工俭学补给家用,父亲不放心,怕影响我的学习,又专门来学校看了一次,对我说:“不要干这些,我再困难也要让你读完大学。”这次送他回家到济南换车时,我第一次提出让他为我们找一个后妈,他一口回绝:“决不给你们添这个麻烦。”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忻州的原平,父亲很高兴,因为这是他曾经工作过的地方。报到之后,父亲立即为我完婚。
第二年在矿务局医院我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父亲当了爷爷很高兴,提前来到了我的工作单位。他每天往医院送饭并为孙女洗尿布,承担了一位爷爷不应当承担的责任。孩子过了满月之后,他才回家。
父亲上过学,虽然时断时续,但他知道只有读书才能改变我们的命运。对于我的学习,他要求非常严厉。在我的记忆之中,父亲因为上学打过我两次。一次是我上小学时和同伴逃学,父亲打得我尿在床上;一次是我上高中时,因为考了班里的最后一名,私自决定回家复读时,父亲当着老师和同学的面打了我一次,使我感到自己很没面子。为此,我还记恨了他多年。现在想起来,是父亲的“铁石心肠”改变了我的一生,也使我明白了一个人在什么时候应该坚持和坚守。
1988年5月,为使父亲和弟弟增加收入,改善家里的经济状况,我和妻子帮助他们贷款买了一台东风牌大货车,但由于他们经营不善,不得已我只好调回临汾供销机械厂。那时,我一边工作一边帮助他们经营。汽车晚上放在妻子的厂里,每天一早就要出车,时间长了门卫有意见。这时父亲主动提出,他来厂里做门卫,一方面可以挣几十元的工资,另一方面又可以给自己家的车提供方便。冬天出车,每天晚上都要放掉汽车水箱中的水,一大早就要给水箱加热水。这些工作都是父亲一人完成的,这时,父亲已经将近60岁了。
过了两年,家里的房子修好了,车不用在厂里放了;弟弟家也有了两个孩子,父亲又回到村里,帮助弟弟带孩子,并耕种家里的几亩地。1993年,我在煤管局办公室工作,迎来父亲60岁的生日。那时候,父亲的身体不是很好,我邀请了部分好友为他举办第一次生日宴。从此以后,父亲每年的生日都会有许多的亲朋好友前来祝寿。这一年的生日宴结束之后,我第二次提出为他续弦,父亲这次没有反对,只是说,等等再说。1995年9月,我担任了临汾市(县级市)煤运公司经理,为了侄儿们上学,弟弟全家也搬进城里,只剩下他一人在村里。我第三次提出为他续弦的事,他终于答应了。这一年的国庆节,我邀请了部分亲朋和好友为父亲举办了一个简单的婚礼,这时,母亲已经过世将近15年了。15年中,父亲既当爹又当娘,备尝艰辛。回忆起这艰苦的岁月,怎能不感恩这如大山一般的父爱!父亲组成新的家庭之后,一直住在村里,起初的几年里,他一直耕种村里的那几亩地。1999年之后,年龄过了65岁,我劝说了几次,他终于同意将土地的使用权无偿给了我们原来的邻居。这样,父亲每年的冬天住城里,清明节之前,父亲又回村里去住,一直到现在都是这样。这些年,我和弟弟的经济条件发生了根本的变化,村中的几间门面房也交给父亲打理。逢年过节和他的生日,我们都会给他一部分钱并购买新衣。这些钱父亲一直舍不得花,新衣服也舍不得穿。有时候我说他,他总是说年龄大了穿好穿坏无所谓,只要干净就行。节省下来的钱,大部分都接济了外甥和侄女等亲戚;还有的捐给了村里及社会的公益事业。他总是说,忘不了他们的父辈过去是如何帮助自己的,应该报答他们的恩情。对于村里的公益事业,他积极参与,带头捐资。村里建学校,他捐资3000元;修造梵王庙,捐了5万元。他怕我说他,主动给我解释说:做人要讲诚信,你妈有病的时候许过愿,那个时候没有条件,现在好了,应该兑现。一次他告诉我,他要为村里请一台戏,让大家知道我们家也能给大家提供精神食粮,只是钱用没了,让我再给他点。除了经济的捐赠,他常常和村里的老干部一起参政议政。看到这一切,我心里想,一天干部也没有当过的人也有了这样的意识,可能这是父亲的精神解放吧!
2002年,父亲69岁,按照乡俗,这一年,我们为父亲过70岁的生日。生日过后,我抽出时间带他去苏州和杭州旅游,让他对“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有了一个切身的感受;不久之后,我又带他去了香港、澳门旅游了一回,让他感受到了什么是现代化。每次旅游,父亲心里都有说不出的高兴,一路上给我讲了许多。这一年我也将近40岁了,对父亲也能理解一点了。
2003年1月12日,央视《焦点访谈》播出了尧都区发生的一起矿难,随后我被问责,不久就身陷囹圄。80天后走出班房,见到父亲,他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他看到我,大声痛哭,劝我:“想开点,做不成官别做了!工作上的事我不知道对错,但社会上的人都说你是条汉子,有这句话,爸就什么都有了!”父亲原以为这件事过去了,没想到第二年的5月,《焦点访谈》对此事又追踪报道了一次,这次对他的打击最大,以为我会再被抓进去,节目还没有看完就不会动了。送到医院一检查,才知道是突发脑栓塞,主要是惊吓引起的。
每当想起这件事,我就感到深深的内疚和自责。
父亲已经是70多岁的老人了,还要为我的不当工作承受如此的伤害,真是不应该啊!经过了四年半漫长的等待,2007年8月,组织上任命我为蒲县人民政府县长助理,在父亲的眼里我是又“出山”了,他高兴地说:“就应该这样,只要恢复了,干一天都行,爸爸死了都可以瞑目了。”这时我才明白,几年来父亲劝我都是给我宽心,生怕自己的孩子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在蒲县工作了3年,父亲去了一次,我带他去了趟柏山庙,他说我为你请一炷香,祝愿你好好为公家干事,平平安安。2010年6月,组织上调任我为洪洞县人民政府副县长,到任后,父亲又专门看了我一次,同在蒲县一样,在大槐树为我请了一炷香,同样祝愿我好好为公家干事,平平安安。
我的父亲是一个平凡的人,和千千万万的平凡人一样,他有自己的喜怒哀乐,他有自己判断是非的标准,他有自己的自尊和自爱,他有望子成龙的期盼和情怀。他敬老人、爱伴侣、亲孩子有自己独特的表达方式。作为晚辈,有时可能不会马上理解,说不定一辈子也不会完全理解,但是我们要尊重父亲,热爱父亲。父亲给予了我们生命,是他用粗茶淡饭把我们养大。父亲是我们登天的梯,是拉车的牛,是我们人生旅途上做人做事的第一位老师,我们应该永远感恩!愿天下所有的父母平安度春秋!王青丽
责任编辑:高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