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水井的故事

2024-01-20 11:21:56 来源:临汾新闻网  

水井的故事

□ 董爱民

  水井是一个村庄的轴心。从轴心往外顺延,井水水量决定了这个村庄半径的大小。

  井水丰沛,人丁就会越来越兴旺,等超过了水井的承载量,人们又会去打新的水井,直到有一天,村里再没地方可打井了,就会分出去一些人成立新的村庄;井水遇到持续的干旱或其他原因枯竭了,那这个村庄也就消瘦了,干瘪了,人们就会逐渐地远离这里,另谋出路。山坳里那些荒芜遗弃的破村庄,哪个不是缺了水源造成的呢。

  活了一把年纪的村里人都明白,人走到哪里,水井就会跟到那里;水井走到哪里,人也只能跟到那里;水井的历史就是村庄的历史,人一辈子都走不出水井的一生。

  水井是村庄最热闹的地方。农闲时节,尤其是吃饭的时候,同一片区的男人们就会端着海碗聚在水井的井台上,边扒拉饭,边闲聊逗乐。聊着聊着,就从闲话聊到“正事”了,比如,谁家的儿女孝顺,谁家的媳妇虐待公婆;哪个干部多占了几亩地,谁家的羊啃了别人家的庄稼……大概是从大伙儿谈“正事”这一点上受了启发,这两年村里把“政务公开栏”也移到了这里,红彤彤的玫红纸贴了一墙壁,大伙儿打水时就可以看到村里一年的收入支出,不清楚的地方就提出来,由村干部解释。这样一来井台倒添了几分神圣……

  这里还成就了不少“好事”,那些对了眼儿的青年男女,摸准了对方来挑水的时间,就早早在井台上候着,等对方来了,就把打好的水倒进对方的桶里,再往后那些小伙子就干脆帮姑娘把水挑回去了。再往后,就开始相约一块儿逛城,踅广胜寺……在好几场结婚典礼上,主持人问新郎新娘,恋爱在哪里开始的,他们都答:“在东边井儿上。”

  水井还是人畜共处的地方。一开春,妇女们就端上面盆来这里洗涮,花花绿绿的衣裳被面,搭在树梢上,像开博览会。那些猪呀鸡呀鸭呀,也来凑热闹,又是叫又是扑腾,仿佛在说,这个世界是人的也是动物的,万物都有享受快乐的资格。夏天,成群的蚊子就从井台旁的水坑里飞向村庄的四面八方。一次,村委会主任张狗蛋外出考察项目回来,本想好好歇歇,可黑花蚊子根本不体谅他,急切地在他耳边嗡嗡地飞来飞去,似乎有憋了一肚子的贴心话要倾诉。张狗蛋朝自己扇了几个耳光也没把黑花蚊子赶走。“要够上立案标准,老子早把你扭到派出所了。”张狗蛋对蚊子说。他决定把井台旁的水坑填了。但村民说,那猪到哪里扑腾去呢?鸡到哪里喝水去呢?此事只得不了了之。

  不同的水井滋养不同的人。只要你在村里待得足够长,就不难发现, 喝同一口水井水的人不仅风俗习惯、志趣爱好类同,甚至发音、脾气、为人处事的风格都很接近。我们村村东村西各有一眼甜水井,村西叫圆井,开口大而圆,有两个辘轳可以同时打水;村东的水井根据地理位置就叫东边井。那些卖瓜果的小贩,一到我们村,就直奔村西的圆井片区去了。他们的车子一停,婆娘娃娃就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上来,用麦子、玉米换,或掏钱买,不消半个钟头两大筐子梨呀桃呀杏呀就见底了;而东边的井片区刚好相反,眼看天黑了,两筐子瓜果动也不动。因此,村东的人很早时候家家就有了自行车、缝纫机和摩托车,大人小孩出门时都会穿新崭崭的衣裳,女孩早早嫁了好婆家,男孩早早娶了漂亮贤惠的好媳妇;村西呢,年年麦子刚稍儿发黄秋粮就瓮底朝天了。

  两个片区人的精神生活也大不相同:圆井片区的人爱好舞枪弄棒,喜欢社火表演,几乎人人都是武林高手,正月初三给长辈拜过年男人们就张罗着绑蜗牛、扎秋千,拳师们则取出刀枪剑戟教徒弟们对打习武;东边井片区则有读书的传统,清代旗杆院的崔家曾一门考取了三名进士。这个片区的人受了委屈不会像圆井片区的人那样骂骂咧咧、大打出手,而是拿起毛笔写字,委屈小写正楷,委屈大就写狂草,写上个把钟头,气就全消了。村西的人摸着了村东人的脾气,每到腊月要写对联了,就买上一骨碌玫红纸来找村东的人,见了面很不客气,把玫红纸往村东人怀里一塞就转身走了。村东人心里不爽,但不爽正好写字呀!

  人管不了的事,水井却管得了!前些年,打一口水井,从筹划到竣工投入使用,以及后期换井绳修轱辘、葺台阶掏淤泥,各家出多少钱多少工,如何摊派,如何监管,把村干部搞得头昏脑涨;说到日常管理,遇到的问题更多了,比如,有的人不自觉,大家都排队等着打水,他偏要插队;再比如,修井台掏淤泥需要每户摊五块钱,有人就说“我半年不在家,这钱我不掏”……突然,有那么一天,村干部终于开了窍,他们推举倔老头黑斯老大当“井头”,同时给他配了几个助手,让“村民自治”。黑斯老大是个老光棍,常年管着生产队的茅桶。人们使用了茅桶归还时,他都要用鼻子嗅嗅,有一点异味下次你休想再用。黑斯老大上任后听说张锁家不掏修井的费用,他也不上门讨要,每天只倒背着手在井房附近转悠。一天,张锁女儿来挑水。她系井环,打水,眼看两桶水满了,黑斯老大仍在旁边默不作声;就在张锁女儿挑上水桶刚要展腰的当儿,黑斯老大一个箭步冲到跟前:“你家为啥不出钱?”张锁女儿怒不可遏:“老子就是不掏!你算老几?”黑斯老大伸出大拇指晃了晃,说了一句“井老大”,听说后来张锁家乖乖掏了修井费用……

  不久后村里选举,村干部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就套用水井的管理办法,把黑斯老大与他那几个助手推举到选举委员会里去张罗,结果,其他村的选举搞得鸡飞狗跳,出了不少乱子,我们村选董白娃当了村委会主任,他上任后三年时间把我们村建成了“国家级富硒产业园”和“床上用品加工基地”,群众的腰包一下鼓了起来!

  水井是游子与村庄割不断的“脐带”。东边井往北几十步远有户人家,女主人村里人叫杏花妈。抗日战争时期,未婚夫在投笔从戎的前一夜与她拜天地完了婚,从此半个多世纪杳无音讯。五年过去了,母亲劝她别等了,另想办法。在那个岁月,村里几乎隔三岔五就有尸首或阵亡通知书送回。杏花妈一听气红了脸,反唇相讥:“胡说,昨天夜里我还梦见我男人骑着红头大马进了院子。”又五年过去了,母亲眼看她面黄肌瘦,就开始给她物色婆家,她还是目光呆呆地摇头回绝。又过了两年,她那原先浓密乌黑的头发成把成把地掉落,母亲让亲戚干脆把看中她的小伙子领到家里来。她用鸡毛掸子赶走了那小伙子,用手抚摸着凑到跟前的牛犊对母亲说:“这头牛生下牛犊我就不等了!”……牛生下了牛犊,她又说:“这牛犊生下牛犊我就不等了。”牛犊生下了牛犊,她又说:“这牛犊我抱不动了我就不等了!”……牛犊实在抱不动了,她带着公婆的牌位改嫁给了武工队的队长……

  武工队队长与她前夫本是私塾的同窗好友,对她十分体贴爱护。三年后他们生下了一个女儿,因为前夫当年参军出村时正是杏花开放的时节,所以女儿叫了杏花。后来,杏花成了家,杏花父母就与女儿女婿一块儿过活,一家人和和睦睦,人人都夸杏花妈老运好!但到了20世纪80年代,家里却出现了变故。先是杏花爸突发心脏病去世,第二年杏花丈夫经营挖掘机半路翻了车,车毁人伤欠下了五六十万元的债款……邻居欧儿妈抹着泪替杏花妈痛心……

  20世纪90年代初,蹊跷的事情出现了。

  一天,一辆小轿车驶进了我们村。车停在了东边井跟前。车上走下一位西装革履的老者。他大步流星地跨上井前的台阶。这时,有个小伙子正挑起水桶起身要走。老者示意小伙子停住脚步。只见他弯下腰,嘴巴就着水桶咕咚咕咚地喝起水来。

  这位老者谁也没想到是杏花妈的前夫林先生。

  他从台湾一路飞来,回到了阔别半个多世纪的故乡,他要寻找他的结发妻子。

  两个月后,老者替杏花家偿还了全部的债务,与杏花妈两人办完相关手续,要去台湾一起共度晚年了。

  这天,天刚麻麻亮,全村的男女老少就早早站在杏花家大门口为这对破镜重圆的老夫妻送行。

  轿车即将启动,邻居们把鸡蛋、小米、粉条直往车里塞。欧儿妈与杏花妈亲如姐妹,半辈子相濡以沫,共同渡过了一个一个的人生难关。眼下,将要天各一方,此生难得再见,她哭一阵笑一阵,把一块羊肚手帕都擦湿了……就在邻居淌眼泪依依惜别的当儿,只见杏花拨开人群,手里端着一碗水,跪在轿车前,扯着嗓子哽咽着说:“娘,你喝了这碗水再走吧,到了那边就再喝不上咱东边井的水了!”杏花妈双手颤抖着接过碗缓缓放到唇边,然而,就在碗沿挨近嘴唇的那一刻,她突然停住,她把碗递给前夫:“老林,你喝了这碗东边井的水回台湾去吧,我不能走,我实在割舍不下这口井……”

  太阳升高了,把村庄照得通红通红。

     

责任编辑:畅任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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