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友明
父亲已经88岁高龄了,每每夜深人静之时,总是牵动我的思绪。有所思,便有所梦。父亲几乎是夜夜走进我的梦中。子夜醒来,心间弥满着惆怅和牵念的我,便情不自禁地沉浸在往日的记忆里。
记事起我就知道,父亲是一个苦命人。爷爷因病去世早,奶奶体弱多病,伯父工作在外,不能顾及家,叔父和姑母尚年幼,还未到成年人的父亲便挑起了沉重的家庭担子,过早地饱尝了人世间的甜酸苦辣。没有得到更多父爱的父亲,深知父爱的珍贵。因而,自打我呱呱坠地起,父亲就把我视若掌上明珠,给予特别的疼爱。最令我难忘的是6岁那年,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疾病缠上了我的身。父亲揣着从亲戚朋友们那里借来的钱,背着我走东串西,四处求医问药。一年过去了,钱也花完了,可我的病情却不见好转。街坊们看着骨瘦如柴、奄奄一息的我,无不流下怜悯的泪水。许多人都叹息着说:“唉,这孩子是没啥指望了。”可儿子是父母亲的心头肉,绝不会放弃一丝一毫的希望。父亲变卖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又借了40多元钱,继续为我看病。不出一个月,钱就花光了,我的病情依旧。再到哪里去弄钱呢?父亲愁得整日里唉声叹气,母亲愁得整日里以泪洗面。
好不容易挨到了秋天,老枣树上的枣儿终于红了。父亲把200余公斤红枣,用独轮车推到收购站,换成了现钱,再度背起我,四处奔波着去求医。爬在父亲宽厚的背上,我感到无比的温暖。瑟瑟的秋风中,我看到父亲流泪了;盈盈的泪光中,年幼的我体味到父爱的宽厚与博大。这种爱,是最深、最刻骨铭心的爱。许是命不该绝,抑或父亲心诚,我的病竟渐渐地好起来。邻居们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话,父亲相信。因而,上学前,父亲给我起了一个让人一听就难以忘怀的名字:有名。父亲希望儿子将来“小有名气”,其名字能为大家所熟知。在这个普通的名字里,饱蕴着一个古朴憨厚的农民对儿子的殷殷厚望与眷眷深情,对光宗耀祖的向往与憧憬。好在我上学后,学习刻苦,在班上几乎是一路遥遥领先。小学四年级的一次数学竞赛,在15所学校数百名学生中,我独占鳌头;后来,又在31所学校千余名学生的数学竞赛中,夺得了第二名;升学时,以并列第二名的成绩考上了高小。父亲古朴憨厚的守望里,一直充满着为人父的几分欣慰。
那时候,尽管家里十二分地拮据艰难,但为了能让我跳出农门,走出世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辛酸,父亲常常是顶着星光出门,又顶着星光回家,或在附近乡村,或在周边城镇,挑着一副担子不停地穿街过巷地跑着卖香油。至今,我都有点不明白,那每天百十里路父亲是怎样用一双脚量过来又量过去的。那么艰难的奔波,却还得省吃俭用着。父亲用以充饥的多是掺着菜叶子的糠窝窝头,解渴的多是凉水。长时间的奔波加上顿顿糠菜窝头凉水,父亲患上了严重的胃病。即使如此,父亲也一天没有停止过奔波。正是父亲的辛劳,才换来一家五口人的衣食和我的上学费用。只要忆起这些,我都禁不住热泪盈眶。
一个飘雪的冬天,我穿上了绿色军装。填写入伍登记表时,我悄悄地将我的名字“有名”改为“友明”。临走的那天,父亲执意要送我,说是我第一次一个人出远门,他放心不下。在乡政府,我战战兢兢地告诉了父亲改名的事。没想到,父亲沉默片刻,竟然兴奋地说:“也好,朋友遍天下,前程更光明。”说完,父亲一会儿为我拉拉衣服,一会儿为我整整挎包,脸上溢出绵长而深沉的牵挂。我知道,父亲开始是不想让我来的,怕我以后会留在远方。但后来父亲还是想通了:只有让儿子出去闯一闯,才能长见识,才能出人头地。父亲对我倾注着殷切的期望啊!我也知道,儿子是父母放飞的风筝,路有多远,线有多长。就要上车了,父亲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布包,把一沓皱皱巴巴的1角、2角的纸票,塞给了我。捧着零零碎碎的角票,望着双眼布满血丝和泪水的父亲,我像触了电一般地站在那里,早已是泪水满腮了。当汽车启动的那一瞬间,我暗暗发誓:一定要对得起父亲!
到了部队,我一天也没有放弃父亲给的这个最伟大的机遇。通过一天天紧张艰苦的军营生活,我一步步地走向成熟。在组织的培养教育和自己的积极努力下, 6年后,我真的提干了。这喜讯,仿佛一团熊熊燃烧的旺火,潜入父亲的胸膛,父亲的心潮沸腾了。从此,不管农活多累,也不管生活中遇到多少困难,父亲的脸上总是挂着笑意。儿子终于跳出了农门,吃上了“皇粮”,成为世代躬耕的家门里第一个共和国的军官,父亲感到无比骄傲与自豪。
那年,当我急切地奔向久别的老家时,我流泪了。沿着熟悉的故乡小路,我像一根青藤向家中蔓延滋长着。远远地我就听见一只喜鹊,在叽叽喳喳地报喜了。听到这叫声,我既感激又心酸。许久不见父亲了,他老人家还好吧!
夕阳从西天边斜照下来,撒在平平展展的田野上,给小乡村镀上了一份恬静、一份和谐。猛然间,我瞧见一个辛勤劳作的身影:弓着背,右手扶着犁,左手挥舞着一条细长细长的鞭子……那就是我的父亲,我操劳一生的父亲。
“爹!”我大喊一声,背着沉重的旅行包,疯狂地向父亲奔去。
父亲听到喊声,也扔掉犁向我跑来。我一下子扑到父亲的怀里,失声痛哭起来。父亲沉稳地站在犁沟里,用满是老茧的双手把儿子紧紧地拥在怀里,就像平静的大海拥抱着一滴水。父亲的泪水涌了出来,落到了我的肩膀上、脖子里。半晌,父亲才低低地说了声:“孩子,咱回家吧!”我抬起头,敬重地凝望着父亲的面颊:他两鬓又增添了不少的银丝,额头上密密匝匝的皱纹被岁月之刀镌刻得更深了,一双历经过无数沧桑的倦怠的眼睛放射出愉悦的光芒。我心疼地说:“爹,您老了,也瘦了。”爹说:“能不老吗,都快10年没见了。”说这话时,父亲的眼里分明写满了无奈与担忧。
出于所有天下父亲对儿子的舔犊爱心,第二天一大早,当我还在甜蜜梦境中的时候,父亲便骑了辆自行车去赶集了。九点多钟,父亲采购回来许多好吃的,母亲亲自下厨,做了一桌丰盛的午餐。我和父亲边饮酒,边叙别离之情,母亲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说到激动处,我流泪、父亲流泪、母亲也流泪。我含着眼泪告诉父母,不管是月圆月缺之夜,不管是清晨或是黄昏,只要有一刻的空闲,儿子也会抬头东望,默默地祝福二老健康长寿。父母亲说,他们每时每刻也都在挂念着我。是啊,父母与我,彼此的思念就这样只能被日子一层层地加厚。好不容易回一趟家,我绝大部分时间陪着父亲下地干活,父亲却怕累着了我,总是让我干点轻活。偶尔,去串亲访友回家晚了,父亲总是不顾劳累,披着浓重的夜色,沿着我回家的必经之路去接我。不知不觉,归队的时间到了,父亲用自行车把我送到汽车站。汽车驶出很远了,我回头一望,父亲仍然站在那里,仿佛一尊雕像。我的心骤然感到一阵灼痛,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2002年初,曾因左腿根部创伤性关节炎伴股骨头坏死,行全髋关节置换术后,一直拄着双拐行走的父亲,有次串门时不慎扭了一下。谁知,这一扭不要紧,竟使左腿膝盖处的骨头断裂了。医生说,父亲年老体弱,骨头松散,不能手术治疗,只能卧床休养。其间,弟弟几次要打电话告诉我,都被父亲劝阻了。直到“五一”放假回家时,才知道父亲扭断腿的事。我埋怨为什么不告诉一声,父亲笑着说:“你转业时间不长,工作还不太顺,怕影响你呗!”我被父亲的话感动了:已经风烛残年的父亲,竟然还是一如既往地关心支持着我的工作。这种爱,是最伟大、最无私的爱。顿时,父亲的形象在我的心目中更加高大了。我在家住了10余天,离开时,父亲仍旧躺在床上,我真不忍心向父亲辞行。父亲知道后,让弟弟把我叫到身边,微笑着对我说:“孩子,放心地走吧,有你弟弟他们照顾,我不会受罪的。回去后,安心工作,别惦记家。”话虽这样说,可我还是从父亲的脸上读出了一丝依依不舍的神情。
回到单位,日夜牵挂着父亲的我,隔三岔五地打个电话,询问一下父亲的病情。为免除我的牵挂,父亲也经常让弟弟或侄女给我打电话报个平安,但我不信。直到不久前,从一位同学口中得知,坚强的父亲已经恢复了健康,又能行走的消息后,我一直悬挂在心头的石头才算落了地。我了解父亲的脾气,几十年来,“忠孝不能两全”的古训,一直深深地刻在父亲的心底。不管家里有多大困难,只要父亲能扛得过去,是决不会叫我分心的。
寒来暑往,花开花落,一晃30多年过去了。工作中,我有过失败的沮丧,也有过成功的喜悦,而最大的收获,是从父亲那里得到了爱,也学会了爱。我曾把对生活的体验和人生的感悟,写成散文,发表出去。父亲知道后,很是高兴,对我能对人生作深层次的思考,大加赞赏。我深知,这赞赏里,充分体现着一个为人父者对儿子的挚爱和厚望。我很感谢父亲,父亲不仅给予我生命,而且给予我生活的勇气和工作的动力。虽然贫困的家境没有给我留下什么财产,但贫困背后所蕴藏的人生财富却是最宝贵、最富有的。它让我坚强、催我奋进、使我自强自立。真的,是父亲多年的理解和支持,使我明白了什么是伟大无私的父爱;是父亲的言传身教,使我明白了一个道理,生命的意义在于拼搏与奋斗、坚韧与充实。
回首往事,我领悟到:父亲就是一座山,一座高耸挺拔的大山。背靠这座大山,拥有一份厚重的父爱,不管前行的路途上,有怎样的荆棘和崎岖,我都会从这座大山里、从这份厚爱里,获取力量和勇气,一路高歌地去披荆斩棘,踏平坎坷成大道,铸就人生的辉煌!
父亲,亲爱的父亲,您是我永远的牵挂,身在异乡的儿子衷心地祝愿您:健康长寿!
(原载《临汾广播电视报》副刊2002年12月17日、12月24日,《山西日报》文艺副刊2003年7月1日,2004年11月,在第二届“古风杯”华夏散文大奖赛活动中,荣获优秀奖,收录由《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出版的《华夏散文精选》、2005年11月,收录由《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的《中国当代散文大观》)
责任编辑:秦芳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