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岁前,我过的清明节一直是很幸福的。那些年,爹和娘还健在。
每年春天,院子里的那株老石榴树刚刚吐出几个暗红色的嫩芽芽时,爹和娘就为清明的事忙开了。
先是娘买回了白色的麻纸和黄色的锡箔纸,太阳好的时候,娘就坐在院子里叠元宝,娘会叠好几种元宝:一张纸的、两张纸的、还有一串一串的,娘叠的元宝饱满圆润,叠一个,就往竹篓里扔一个,当那个大大的竹篓子里盛满元宝的时候,娘还要用彩色的棉线把这些元宝串成串,每串的底下都用彩纸打出好看的璎珞。当那些元宝串像艺术品一样一串串全挂起来的时候,娘这下就坐在院子里的树墩前,手里拿着个比改锥大不了多少的麻线模子,那模子头上有一个5分硬币那样大的一个圆,“当”娘一锤子砸下去,麻纸上就出现一个圆圆的空心麻钱,娘一溜一溜地砸下去,一溜一溜的麻钱就在麻纸上排好了队。这样忙几天,就到了清明的前一天了。
这一天,爹买回来猪肉、牛肉、嫩绿绿的菠菜和白生生的藕。娘先洗好4个小碗,把菠菜在开水里焯过,切好铺进了4个小碗里垫底。然后在一个碗里铺上一层一层的牛肉片、一个碗里铺上一层一层的猪肉片、一个碗里铺上尽是眼的藕片、最后一个碗里铺的是黄白相间的鸡蛋片。那鸡蛋片是娘先把鸡蛋煮熟,剥掉壳后,娘就用一根细细的丝线,线的一头抿在嘴里,线的另一头捏在手里,只见那根丝线在娘的手里“滴溜溜”旋转着,鸡蛋就切成了黄白相间的薄薄的片儿。这一天,娘还要蒸“蛇馒头”,娘的蛇馒头蒸得那个周整呀,娘发好了面,先把一个鸡蛋包在一个圆圆的面团里,然后捏一条蛇盘在面团上,蛇的脖子下还卧着一颗大红枣,蛇的两只眼睛是用两粒黑豆镶出来的,贼亮贼亮的。
清明节一大早,我们一家就相跟着大爸、二爸一家出发了。
爷爷奶奶和老爷爷的坟地就在村子东头的麦子地里。清明的时候,麦苗已经返青,麦田里偶然可以看见芥菜和蒲公英的影子,“哟,有花骨朵了。”在上坟的路上,我曾对着一棵蒲公英这样打招呼。后来,这句话竟然成了姐姐和妹妹调侃我的资料,说到我的时候,她们就会学着我的样子说“哟,有花骨朵了。”她们说,我当时跟蒲公英说话的样子就像见到多年不见的“闺蜜”:“哟,怀孕了。”到了祖坟,我最喜欢的一件事就是,听几个堂兄断断续续地讲爷爷的故事,我出生的时候,爷爷已经去世10多年了,我那几个大堂兄都见过爷爷,跟在爷爷的屁股后面拾过棒子、拣过麦穗,还在麦铺子上翻过跟头、竖过蜻蜓。一说到翻跟头的时候,堂兄们脸上的表情总是很无奈,因为爷爷就是一个跟头“乐极生悲”的。
爷爷去世的那年,是爷爷生命里最辉煌的一年,那一年:3个姑姑全出嫁了,大爸、二爸和我爸都在外面工作了,3个儿媳妇也都娶到家了,并且给爷爷生了五六个孙子出来。那一年的麦子长得出奇地好,当把麦子收在打麦场上铺好准备碾麦前,70多岁的爷爷突然按压不住内心的喜悦,领着几个孙子在麦铺子上摔起了跟斗、竖起了蜻蜓。后来,据当时参与翻跟斗、竖蜻蜓的几个堂兄说,爷爷一个跟斗没翻好,身体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几个孙子察觉情况不对劲,一古脑地围向爷爷的时候,爷爷只有冲几个孙子摆手的力气了,爷爷说:“不敢动、不敢动。”
爷爷那一个跟头摔下去,竟然再也没有起来,那年冬天,爷爷永远地躺在了他劳作了一辈子的麦子地里。
堂兄们有意无意地说起爷爷打麦场上翻跟斗的故事时,语气里多少带些调侃,“哎,你说70多岁的人了,翻什么跟头呢?”只有我能理解爷爷,爷爷跟随着老爷爷从山东一路逃荒过来,从一根扁担两只筐过到仨姑娘仨儿子、一群孙子以及满场的麦子,并且奶奶当家,那可是里里外外一把好手呀。爷爷能不乐吗,能不在那丰收的打麦场上翻跟斗吗。我想,如果换了我,可能比爷爷翻得还要欢势呢。
在爷爷那些有趣的故事里,我们焚香祭祖,把蛇馒头从坟头滚下来,把鸡蛋片、牛肉片、藕片、猪肉片洒一些在坟身上,当然,也偷偷地往嘴里塞一些,因为早上起得早吗,又跑些路,当然就饿了,所以那在坟头上偷偷塞进嘴里的那些鸡蛋和牛肉片,就成了《芋老人传》中的“何向慈水祝渡芋老人之芋之香且甘乎?”。
上坟回来的路上,我们会顺便剜些白蒿、挖点芥菜、捋些榆钱。这天的午饭总是很丰盛,一人一个裹着鸡蛋的蛇馒头,娘会切一盘牛肉,焯一盘藕、凉拌一盆芝麻菠菜、炖一锅猪肉粉条子。爹会开一瓶老酒,爹说:都喝一杯,清明节吗,喝一杯酒,避邪。
我36岁那一年冬天,娘走了,一年半后,爹也走了。从此后,那些幸福的清明节就一去不复返了。这以后的清明节呀,我饱尝了“泪飞顿作倾盆雨”的感觉,“倾盆雨”后,我愈发怀念那些幸福的清明节来。我常常傻傻地想,如果光阴能够倒流,哪怕就流回来一天,该有多好。记者 刘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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