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劲人生 对秋长吟
——读李关良先生《仲秋长吟》
武吉安
去年秋天,李关良先生赠我一本自著的书——《仲秋长吟》,作家出版社出版。书名透着沧桑和悠然、感慨和通明,由青年书法家张忠民题笺,浅黄色,颇为雅致。书常置桌案,拜读多在夜静时。温润动人的文字总使我眼前浮现故乡的模样:红砖青瓦人家,错落桃李杨柳间;青山无言,伫立千年,俯瞰着脚下的悲欢离合——其间的苦难和痛楚、希冀和热望需要被诉说被倾听。先生的书,最打动我的就是这种诉说的真诚。
《那爿老院子》开篇即写任随花老婆婆的80寿礼,儿孙满堂、亲友咸至、楹联贺匾、鼓乐丝竹,一派祥乐景象。——我想,这是千万农民想望的极致境界了。人们总把中国人的固守己本当做开拓性不强的弱点,但中国农民的与世无争、知足常乐、安享自我其实是一个很高深的参悟。谁能如此安放自己的生命呢?随后,娓娓道来,呈现任老太的“女性史诗”:二八出嫁,相夫教子,侍奉公婆,其间遭遇不少误解和怀疑、变故和打击,但女性的坚韧和力量是惊人的,她最终用自己的双手营造了一个大家庭的兴旺。中国传统的女性啊,她们像无名的花草,在历史和命运的河畔,一代代经受风刀霜剑,一代代从坚硬贫瘠中挤出,锻出了默然而坚韧的灵魂。写一个人,而能写出一类人,写出一种悠远的精神,可谓是笔力精到了。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无父何怙?无母何恃?”父母之恩,舐犊之情,是先生常写的主题。一篇《坛儿汾》研读多遍,心生“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之感。千字篇幅,写人写酒,抒情蕴理,迂回蕴藉,质朴清淡,余味悠长,深含《诗经》“哀而不伤”的中和之美;似淡墨山水,处处留白,无言而言;如一坛老汾,沁人心脾,回味良久。读到“一杯酒落肚。父亲连说好酒。一种惊喜和快感在他沧桑的老脸上激荡”时,我想到自己的父亲。那年高考发榜,我考上大学,一向不饮酒的父亲在家里摆了五六桌酒席,请了村里叔伯庆贺。推杯换盏,言笑之际,父亲泛红的脸上也洋溢着“难以描述的微笑,酸甜苦辣,一应俱全”。这情形我永难忘却。苦寒而荒凉的岁月中,感受过的情谊如冬日暖阳弥足珍贵。先生充满深情地写父亲的恩情、母亲的教诲、亲友的互相扶持、师生的挂念体恤以及妻子的贤惠包容、子孙绕膝的天伦之乐,字里行间流露的是一个农家子弟的感恩、一个性情中人的温厚、一个诗书文人的悲悯,每读之,心有戚戚焉。
先生的文字冲淡安和,文约辞微,“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平和易近,如同其人。即使在一些“有脾气”的文章中,锋芒和指刺也有所克制,被一种“善性”的体谅所中和,好似小雅的“怨诽而不乱”。脍炙人口的短篇《孙子、炉子、一家子》,奶奶与一壁之隔的“官娃子”及父母分家,独炉单桌,境况凄凉。这种事,很多人写来,极易站在道德高地,指斥儿媳,写其粗横无礼之状,一吐愤慨之情。先生不,他写奶奶的宽厚和包容,“爸妈对我奶奶那么冷淡,可奶奶还掖心着他们”。最终,“奶奶的炉子抬回来了”。没有对生活的深刻观察,没有对农户人家的透彻了解,是无法理解其中的苦涩滋味和复杂情感的。
《哈哈镜》,看题目,让人揣测是用变形夸张手法摹写世道人心的,免不了抽茧剥丝、讽刺挖苦。读完觉得不是。小马买了一堆高级礼品,看望张老师。可是阳差阴错,遇到同样住院的苟局长,“市局一号,还是管着自己上司的顶头上司”,对方“亲切地拉着他的手”,谈长聊短。小马如坐针毡,坚持平日的恭顺,“竭力做出一副真诚探视局长的样子”,看着局长夫人晃动修长白皙的手把礼物全部装进了一个大纸箱。结果是,张老师那天惦念学生抱病出院了,小马拖了几年未获批准的职称晋升问题变得“很有希望”。不能说不讽刺,小马的囧况,甚至让人想到契诃夫笔下的畏畏缩缩战战兢兢的低级公务员。可是,先生意尽于此,并未再作渲染,而是体谅小马的“五味杂陈”。“官本位”的流毒、体制机器的顽疾自然是令人痛恨的,可是具体到陷在其中弱势个体,简单粗暴地肆意批驳,就缺少意蕴和境界。先生的温和,由于他心性的宽厚,也基于深刻的社会人生体察。
余秋雨说:“成熟是一种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辉,一种圆润而不腻耳的音响……一种洗刷了偏激的淡漠,一种无须声张的厚实,一种能够看得很远却又并不陡峭的高度。”我觉得成熟的文风也应如此。先生为人为文,皆是这般。繁华落尽见真淳,君子之交淡如水。
去年10月的一天,办公室走进一位老者,瘦高身材,方正脸庞,笑容亲切慈祥,言谈真诚贴心。不觉间,让人忘记了他的诸多头衔和功绩,却深感一种苍劲而豁然的人生况味——这就是我与先生的初识。先生来我校指导文字工作,我任校报编辑,此后,或公事相商,或闲暇小聚,多有往来,常得先生言传身教,受益良多。
荀子云:“学莫便乎近其人,学之径莫速乎好其人。”先生于我,亦师亦友;我于先生,近其人,好其文,“常手抚简篇,有如面聆謦欬,春温秋肃,默化潜移,身心获益靡涯”。我性愚钝,得此良师,幸甚至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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