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爷爷
王菲
八年前的冬天,奶奶走了。爷爷一改往日的坚毅,哭得像个孩子。那年春节过后,姑姑叫爷爷去她家小住。临走时,我看到爷爷走到里屋,在奶奶的照片前面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话。我当时没明白他在做什么。后来妈妈告诉我,爷爷给奶奶上了炷香,他说:“妮子叫我去她家,本来不想去,可不去也不好。那我去住几天就回来,你给咱看着家啊。”
对于性格强势、好胜心强的奶奶的唠叨吵闹,爷爷隐忍了一辈子。却不知这自年少便建立的、超越钻石婚的老夫妻情感,早已深厚到无法形容。不论谁先走了,对对方而言都像是丢了魂魄一般。
八年后,爷爷和家人一起度过了他生命中的最后一个春节,在乍暖还寒时离世,去和奶奶团聚了。
春节前后,我还回老家看过他。尽管他已经双眼浑浊,不认得我是谁;尽管他已经耳背,我大声喊着说话,他也听不到。但当我握住他粗糙而枯瘦的大手,他依然会回握,并转过头来看着我仔细辨认。
爷爷的离世,我是有心理准备的,因为每次去看他,都能够感觉到他在一步步地衰老。毕竟已是95岁高龄的老人。爸爸发来有关爷爷谢世的信息时,我一度很镇定。这个可谓之“喜丧”的讯息,在随后的片刻间,带给我的却仍是对爷爷的追忆与哀伤。那些仅仅算是电光火石般的片段,多年来一直牢牢印在我的脑海,此刻一幕幕浮现出来,那是我和爷爷之间亲密而又温暖的时光。
大约是我五六岁的年纪,有一次跟随爷爷和村里另外几位爷爷去镇上赶集。天寒地冻,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耍性子,才让爷爷带着我这个“累赘”去赶集的。结果,天降大雪,公路被阻。于是爷爷只好选择步行返回。回村的路要从镇上走盘山公路到山顶,再由山顶公路旁的一个上坡走土路回村。至今我都不知道那是多少公里的路,只记得盘山公路上,一行人踏雪行走,而我却伏在爷爷宽广的后背上,被背回了村子,一点儿都没受风寒。算下来,爷爷那时也已经六十多岁了。
初一时的暑假,全家带着爷爷去北京游玩。爷爷唯一的心愿,就是一定要去看看毛主席。暑期的大热天,我们在毛主席纪念堂外排了很久的队,爷爷面色沉重、一言不发。在瞻仰毛主席遗容时,他却忍不住老泪纵横。爷爷是最淳朴的农民,也是最坚定的共产党员。虽然他没什么文化,却有着最真挚的情感。
长大后的某年春节,我们在老家和爷爷奶奶一起过年。爸爸外出串门,傍晚还没回来。爷爷着急了,让我去找爸爸。我还暗自觉得好笑,我爸都五十多岁的人了,有什么好担心的?然而,意外还是发生了。爸爸因意外滑倒而受伤,眼镜破碎把脸划破,回来时满脸血迹。八十多岁的爷爷看到后立刻着急哭了,冲着我大声训斥:“菲菲你不听话,我让你出门去找你爸去,你就是不去!”这好像是爷爷唯一一次对我发火,但是我知道,他并不是生我的气,他只是心疼爸爸。
爷爷后来对我语重心长地叮嘱:“你爸是个死里逃生的人,你和弟弟一定要听你爸的话,照顾好他。”之所以有这样的叮嘱,是因为我知道爸爸小时候体弱多病,爷爷曾为这个长子能够健康长大,在那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里想尽了办法、寻遍了医生。所幸爸爸后来身体好了。然而,爸爸在工作期间也曾因下乡出过几次车祸,受过很多硬伤。因此,爷爷特别怕爸爸再次经历伤病。虽然他不会表达,但是这深沉的父爱更显伟大。
后来,我因为求学越走越远,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见到爷爷的时候,多是春节前后。他平时话就不多,这样一来,与我们更是没有太多交流的机会。但我回到老家见到他,喊一声爷时,会堆起满脸笑容,慢吞吞却饱含着欣喜地说一句:“菲菲回来了!”
再后来,我工作、结婚、生子。还记得在女儿百天的时候,爷爷跟着爸爸妈妈一起来北京。午饭时间,爷爷自己吃完饭后就赶紧来到我身边,小心地抱过孩子靠坐在沙发上,对我说:“你快去吃饭,我来看娃。”那年爷爷已经九十岁了,他居然还能帮我看孩子!看着眼前太爷爷和重外孙在一起的场景,真是不禁感慨岁月有情。
而岁月在他黝黑的脸上镌刻出深深的皱纹,那一条条仿佛丘壑纵横,像极了黄土高原的大山。那些皱纹随着爷爷老去而一步步加深,他的脸上慢慢地失去了光彩。尤其在奶奶过世后,爷爷仿佛老得更快了。然而,变的是爷爷的样子,但不变的是,他每次都不忘笑着对看望他的我们说一句:“我没事,别担心我,你们忙你们的。”
岁月虽有情却也无情。一阵儿清楚一阵儿糊涂的爷爷,手脚眼耳口鼻都被岁月逐渐关闭了功能。渐渐的,他看不清了、说不明了、也听不到了。但还是会在某时某刻,人多的时候突然兴奋起来,朗朗说道:“你们都来看我啊?看看我就行了,都回去吧!”说罢,便会像孩子一样哭起来。
在一个看不清、说不明、听不到、仿佛置身于真空的状态下,爷爷是那般的孤独与无助。他嘴上说着让我们回去的话,但内心却又抵不住委屈而呜呜大哭。我知道,他一直在想我们每个人。
在爷爷生命最后的这段岁月里,爸爸妈妈、叔叔婶婶、姑姑们轮流守护着他。从起先因摔跤骨折而导致行动不便,到后来不能下床偶尔烦躁发脾气,再到后来糊糊涂涂昏昏沉沉整日睡着,爷爷逐渐安静下来,直到几天前的一个晚上,安然离世。
责任编辑: 吉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