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东山行记之居舍

2020-08-29 09:56:46 来源:临汾新闻网   浏览次数:

东山行记之居舍

崔海昀

  晨光熹微,鸟雀出巢。

  吾乡陶寺,也在这个当儿苏醒过来。村前屋后,鸟语草香。阡陌小路上,下地干活、上学、赶集的乡邻们匆匆忙忙,去做手头的事情。

  下地归来,抑或赶集串亲,遇上了总会在路边寒暄,聊聊节气、收成、当下日子,以及尚未婚嫁的子女,末了,总会加一句:“闲了来居舍坐坐啊!”然后道别,各赶各的路。

  居舍,就是居住的屋舍,家的意思。是啊,若没有居舍这个安家的地方,哪有家的依附。

  邀请来“居舍”坐坐,是乡邻间最饱满、最见真纯的邀约,“居舍”之间来来往往,乡邻之情一下子春水般漾起来。

  20世纪六七十年代,吾乡居舍,大多是土坯房。村外一块平地上,常见贵叔在打土坯。贵叔家里穷,一家人挤在一间破草屋里,因为没有像样的居舍,快三十了还没娶媳妇。贵叔一刻也不停歇,很有节奏地搭模具、培土、打压、摞放。一上午的时间,便打了两大溜,长方形的土坯一块块摞起来,远远望去,整齐划一,像当时的一种方型饼干。

  土坯打好了,然后准备翻盖新居舍的材料。一根一根的椽、檩条,从山间、河畔运回来,一片片瓦,从砖瓦窑滚烫的炉膛运出来,怀着期待,一样一样地归置到位。这些料备齐整了,有时候需要几年、几十年,甚至漫漫一生的时间。心中有个念想,就一天天、一年年奔它而去。

  舍,在人类漫长的进化过程中,大致经过了三个阶段:深山穴居,依山舍居,尊山安居。构木为舍,标志着先民们狩猎采野向农耕生存方式的转变,砖瓦房,承载着一种美好的生活理想。记得贵叔到底住进了新居舍,只不过几年后了。虽茅檐低小,但麻纸窗里,饭菜馨香,炕头传来孩童的呢喃和一家人的欢笑。

  岁月苍茫,千年不居。世世代代吃着东山脚下的玉米、红薯长大的乡亲,血脉里流淌着一份永远的家园情怀。炊烟袅袅的古朴村庄,秋日小院的丰收情景,粗瓷大碗的家常饭菜,家人团坐的亲切可触,是心底里对家园的最初认同。先贤最初构造的生活理想,不就是这样一幅住有所居,安居乐业的生活图景吗?

  “居舍”是许许多多东山女子一辈子的活动场地,在这里生,在这里死,在这里倾其一生,又星辰寥落,归于沉寂。

  散文家乔忠延的《晋南土话》中,提到过“居舍”。“‘居舍’就是居住的屋舍,也有把‘居舍’唤作居厦的。女娃长大,要嫁人。咱村里人说要改了。改了的女人居舍成了两面:婆舍、娘舍。婆舍,是男人家里,顶头上司是婆婆。娘舍,是原来的自家,那里有最疼爱自家的亲娘,不管是婆舍、还是娘舍,都是居舍。”每每看到乔老师书中这段文字,带着乡土暖意的气息扑面而来。从小听大、熟悉亲切的乡土语言,在心里激起层层涟漪。

  是啊,东山女子,嫁到婆舍,哪里会有自己的姓名,娘家是哪个村儿的,就叫她哪儿的。奶奶一辈子在居舍忙碌,居舍,就是她全部的人生舞台。一家人的四季三餐、冬棉夏单,占据了奶奶一生的日月。奶奶娘家是东侯村的,同辈奶奶就叫她“东侯的”,直至终老,我们才在填写神龛时,知道她的名字叫“芳惠”。透过字面,想奶奶当年也是沾着露水、带着花香的青春女子,她生命的全部年华,都奉献在居舍里。

  居舍里,隐藏着丝丝缕缕、欲说还休的本土气场、地域烙印。离家日久,一句乡音,便可勾起遥远的乡愁;一声老乡,便可拉近彼此的心灵。

  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

  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唐代崔颢的《长干行·君家何处住》,传递出一种暖暖的同乡情怀。水波浩渺的江面,一叶小舟,在风波里出没。天际间又驶来另一条小船,远远看着,两船相遇时停下来问一声:“不知你家住在哪里?我家是横塘的,或许我们是同乡呢?”看似简单俏皮的问话,却蕴含着一种大情怀,有着田园、山水、居舍的大底色。苍茫人生里,失意、孤独常常占据我们的内心,同乡是一种召唤,居舍是一种纯朴的回归,让我们于滚滚红尘中,忽然心底温热,想起生命最初的来处,想起家园的温暖,培植人生的底气。

  几天前,一篇文章忽然跃入眼帘,“我看过无数的山峰。塔儿山算不上奇峰峻岭、风景名胜,但给我的震撼和触动总是很大,让我心中升起无限的景仰和崇敬。这不仅因为它的山脉形势犹如展开着的一幅美丽画卷,更因为它深藏着我们这个民族、这个国家,现在何以如此的密码和故事。”

  寥寥数语,蕴含深长的家园情怀。山脚下一处处普通的居舍里,多少东山儿女从这里走出,无论为文、为商、为官,都沾染着泥土和五谷的气息,带着东山赋予的黄土般厚重、朴实的生命基因,处江湖之远、居庙堂之高,都有一方水土培育出的居舍情结。

  有的少小离家,千里之外,东山的一草一木却魂牵梦萦。及至归来,一脚踏上山下这片土地,抬头望见塔儿山,才觉得回到了家园。“不见塔儿山,双眼泪不干;见了塔儿山,始知到家园”,久违的归属感便会在乡土乡音的弥漫中渐渐深浓。

  孩子曾远渡重洋,出国留学。在独自求学的日子里,微信上发来一句话:“离家这么远,才更好地理解了家的含义。”一下触到痛处。是啊,在居舍时,有熟悉的风物,亲人的关爱,及至离开了,一下隔开了遥远的距离,生活中所有的一切,都要靠自己去打理,这时候才想想原来家里的温暖,却已是山长水迢,遥不可及。就在这样的离别与感悟中,孩子走上了成长之路。

  多年奔波,无非在城市一隅购一处“居舍”,让漂泊的心灵有一个安放的地方。而忙碌的现代人,却又向往在乡下有一处房子,种花种菜,贴近自然。有了“居舍”,便有了一处安身之所,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

  深秋时节,几位好友约回乡一叙。吾乡陶寺,作为苍黄远古的帝王之都,崇山高耸、汾水映带,万壑含岚,呈现出一派煌煌气象。经历了春的萌发、夏的热烈,才蓄积了这满目的山明水秀,秋色无边。

  在陶寺博物馆里,出土文物板瓦的出现,不由让人眼前一亮,心头闪出一束光来。浮现出远古岁月里居舍俨然、男耕女织、芳草鲜美的生活图景——先贤古人,在远古时期就已经制造出了“目前中国最早的屋顶装饰材料”板瓦,并用它建造家园。一片小小的板瓦,让中国人用瓦的历史提前了一千多年,并在这千年的岁月里,为吾乡吾民遮风避雨,居家安舍。

  “居舍”间穿行,如穿行在历史的时空里。站在山上望去,山脚下一座座村庄、一处处居舍,在秋光下明净恬淡、素朴自然,如千年岁月的一个音符,弹奏出古老、辽远的回响。


     

责任编辑: 吉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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