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水路

2015-09-08 15:21:18 来源:

作者:冯儒帅

  人永远是水边不老的风景。水边多丽人,水边也多老人。有丽人踟蹰的水边,天气大多新晴,明眸皓齿与阳光清风互相辉映,长流的水也会变年轻。然而,在涉足山水时,更常见的是水边的老人。这样的天气不一定是晴天了,或是雨色空濛,或是云蒸雾罩,他们的步履放得很慢,布鞋底儿轻轻摩擦着青石板,悠闲中透着沧桑,蹒跚时漾着从容,看水的眼神像注视着自己的孩子,涟漪一圈圈散去,脸上的笑容慢慢沉淀下来,连素色的服饰和从容的举止都像深流的静水,毎至不同的水边,我都习惯和水边的老人聊聊天,听他们用纯正的方言说说戏匣子里的戏,说说这个地方历史和习俗。自豪或是怜惜,无法掩饰的欣喜和感慨盖住了原本的苍老。

  水边的故事比水本身盛传得更久。水边总是站着最了解水的老人。那么在无法看到水的山里,老人们是不是多多少少有些遗憾,或者,当对水的渴求胜于对它的欣赏时,当“水边”一词变得遥不可及,一如概念中的“天边”时,他们的生命中的水可能另是一番意义了。还好,山里不仅仅有山路,山里也有水路。

  山与水位置的分布不仅影响着地理版图,它们的走向和流向还重塑了人们的心灵版图。“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小时候,祖父告诉我,这是先哲的话。但我认为,这只是人们一厢情愿的单恋。人们幻想着自己与山水相爱,可以相看两不厌,因而去山里隐居,在水边安家。时间长了,这样的人们也成为一座移动的山或一方静止的水。他的举手投足之流露着热恋的表情。你从他脸上可以看出山与水的痕迹,可以是飞鸟俯瞰的桀骜,可以是松柏苍翠的淡泊,可以是醴泉流淌的清莹,可以是锦鲤转身的怡然。爱上山与水,会被戳上它们的印记。但现实中,山与水的分布并不在乎人们的感情走向,他们很潇洒地铺展在地图上,无关乎仁与智。一般而言,北方多山,南方多水,随着这种地理意识的被认同,山与水成了北方与南方的符号。从来便是如此。

我和祖父一样,世世代代靠山居住。长期生于斯长于斯,对北方的山有种微妙又复杂的感情。故乡位于一个宁静恬淡的小村,大致方位在晋南,还附带着黄土高原的部分特色。山的存在远远超出山民们对它记忆的时间。北方的山多石,巨石的尖利嶙峋都沾染着花青色,多土,土是最主要的构成单元,乍一看,黄的晃眼,随便踏一脚,鞋底上都是暖暖的赭黄,少水,最大规模的水就是盛夏的降雨。甚至村子里有的人家会用干净的塑料纸贮存起雨水。所谓的山路不过是土路,路上布满了滚落下来的石块,经过祖祖辈的踩踏,崎岖的路面变得平整,虚张的尘土被踩成了泥。山上垒着一块块田地,随着季节不同而变幻出黄绿白三种颜色。主要的农作物是麦子,在最火热的季节里收获,成熟后被推进石磨里磨成粉末,吃下去的其实是山的一缕灵魂。山的沉重,石的敦厚,土的绵密一点一滴填充了山民的生存空间,同时铸就了他们的血肉和骨头,意识到这个事实远远落后于接受这个事实。山对他们的爱,他们对别人的爱,表达出来永远抹不去厚重兼痛楚的痕迹。山上多树,北方的树不同于南方常绿的嘉木,没有婆娑又精致的外壳。北方的树里居住的是山的灵魂,即使有常绿的松柏,也是翠如泼墨,苍颜颓然。离我家三十里之外的一个镇上有座怪山,山以怪柏闻名,山上的每棵柏树的树干仿佛被什么天外神力扭过一样绞在一起。 这种柏树有一个传说:相传,很久以前有个来北方盗宝的南方“南蛮子”,偶尔偷来一只聚宝盆,该盆可以复制任何东西。因临行不便,便将宝盆埋在这座山上的一棵柏树下,并扭了该树的树干作标记。孰料到,满山的树都被宝盆复制了,固有了今天全山柏树扭曲的盛状。待他回来时,面对满山歪曲的柏树茫然无从下手。或许因传说年代久远,如今的柏树已有了合抱之势,微风徐来之际树冠摩挲作响,惊魂未定时,山中忽然传来飞鸟凄厉的号叫。试想一下,在空旷的山中面对着数万株怪异的古柏的睥睨,作响的声音仿佛是古树不屑的大笑,人在这万年的高贵面前显得飘渺,灵魂在呼啸声中颤栗,一时分不清是仙是道是魔是怪。祖父给我讲了这个故事,那时的我正处于喜欢传说却对传说的真实性开始质疑的年龄。浪漫抑或荒诞,先民的思想包含着南北恒远的对立话题——山文化与水文化的抗衡,北方“力”与南方“智”的较量,从而延伸出来相碰撞的文化差异,豪放与婉约,尚武与崇文,南北两方人之间的相轻相薄的实质是两方水土之间的竞赛。习惯了亘古延绵的山,石,土,风,对于不多见的水,山民的骨子里有种近乎病态的渴望和企及。

  故乡没有完整的湖与河,偶尔有一小方池塘也被珍藏在心里,如同一块家传的雕花镂金的古镜,冰皮始破,寒光乍起,游鱼吮咂着浮藻,像是瞥见了最美的妆容,细细观之而流连忘返。离开家乡时,思乡的感觉是骨髓里的阵痛,在浓黑的寒夜里清醒地蛰伏着。“绿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类似的诗句是思乡时的药,它们来自祖父珍藏的书中,那些已经发黄了的线装本只有薄薄的几册,混合着陈旧雨水和樟脑丸的味道。后来才知道,我一直思念着别人的思念,在缅怀异乡时缅怀着自己的故乡。北方的思念生长在凌厉的风中,练就了平直而干燥的外壳,从来就缺少红叶坠地般的浪漫。桃花掉进流水里时,人们会痛惜刹那芳华,但掉进乌黑的煤堆里被烧掉时,只能对沉重的命运无法启口。“绿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这种浪漫何等奢侈,我只有在半醒半梦时,才会把坚硬的土炕才幻想成浮摇的画船。朦胧中听见窗外台阶上一滴一滴滴着雨,直到听觉爬满苔痕,碧绿而苍凉。醒了看着壁画上的湖泊发呆。头枕在绵软的湖泊上听雨是什么感觉?祖父喜爱画画,村里所有人家的壁画都由他一手画就。令我诧异的是,他的画里看不出山民对山的依恋,而是多以水为主题。鹿饮溪涧,荷冒绿池,佳人临水远眺,诗人扬帆碧流。但是,祖父从未对谁诉说过他对水的向往,他绘画的题材来源于对诗文的想象。突然觉得,我同祖父一样,对水的向往成了未曾谋面却积蓄了许久的思念,像沙土一样积淀下来。在艰难时日,祖父在心里凿了一条水路,用意识中的清泉冲淡现实干裂的苦。我没机会参与祖父年轻时的生活,只知他幼年丧父,由于家贫放弃了医学专业,边忙田地里的农活,边在在村子里的学校教书,担起命运派加给他的重任。他没机会上艺术课,靠着自己的天分和努力画画,吹笛子,拉二胡,写书法,甚至经常给村里的孩子剃头。闲暇时的他借着昏黄的煤油灯或电灯泡,在宣纸或是麻纸上涂满了自己倾注了相思的一方方山水,热烈而淡雅。大体来说,凌厉北风造就了村庄的性格,祖父却算一个“雅”人。我也没机会再去看看祖父年轻时走过的土路,它们刚刚被水泥硬化,冷灰色的路面布满斑驳的痕迹。年轻的祖父曾在这条路上驾着一辆骡车运水,拾柴,运粮,上课,更年轻的时候连骡车都没有,只能行走在土路上。年复一年,在风霜雪雨中行走,伴随他的只有一条土路,时间久了,黄土也变得踏实而温暖。他的手的表皮黝黑糙实,布满了扎人的老茧,左手食指的指甲还裂开了,他的外壳由“力”在驱动,内在却是充满着“智”的元素。我无法明白,在发展让位于生存的年代的祖父,是否会被村子里的人当作异类,至少从我记事起并没有,村民们很尊敬祖父,告诫自己的孩子们要向他学习,多念书。绵软的黄土造就了他们淳朴热情的内心,想到这里,我看到远方有一条银带似的水在磕磕绊绊地流,温润的泥土纷纷向两岸退让出一条狭窄的路,注视着那条冲刷着石子的河流,任它吃力而又欢欣地向前奔涌。

  祖父唯一一次提起水路是在看过一次社戏之后。社戏是庙会的主要节目,在收完麦子后举行。虎口夺时的人们总算是舒了一口气。夏季打翻了不同层次的绿色,装点了整个村庄。从院里的树冠到路边的酸枣刺,全都是沁人心脾的颜色,深绿浅绿新绿嫩绿碧绿墨绿翠绿湖绿青绿全出来凑热闹。家乡的戏没有乌篷船,我小时候祖父会经常驾一辆骡车,但骡车的趣味丝毫不逊于乌篷船。空气里散发着麦秸秆上的阳光味,路旁低垂的柳枝拂过车上小孩儿的头,他们兴奋地喊叫时,却被骡子那浓密油亮的尾巴刷了下脸,车里的笑声都掉到了土里。路上的骡车你追我赶,碰到一个步行的人则停下来主动搭载他。戏台离家约有2.5公里,一路上人们呼朋唤友,好不热闹。戏台前一路都是是集市,有糕点、水果等点心,也有羊汤、面食之类的小吃,这里是孩子们光顾的圣地。随着年龄增长,我活动的重心由集市上转移到到戏台前。戏台很简单,垒成后用水泥一抹,幕布也不精致,最高级的要数灯,聚光灯,追影灯等一应俱全。演员在台上唱,台词打在左右两面墙壁上。但一开唱就没法简单。剧种以蒲剧为主,《赵氏孤儿》《三娘教子》这样的戏基本每年都有。戏的观众大多是老人,边听边看台词,时不时议论两句。蒲剧的唱腔大气,悲壮,苍凉,带着黄河奔流的颜色。即使是刚开场的二胡过门也够回味一段时间。戏台子的后方是田地,田里有青翠的树木,远方青山隐隐,天空开阔发白,幽静高远,令人浑然忘我。当戏正唱得兴致正浓时绕到后方来,不觉刚从戏中走出来,戏台前后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时间和空间被切割,彼此无法相容。戏分早中晚三场,晚上的戏到了午夜才结束。村民们一般休息较早,能坚持到午夜的都是真正的戏迷。晚上看戏别有一番风味。戏台子搭在缓坡上,晚上的时候,远远望去,宛如漆黑的海面上浮着一块金碧辉煌的冰山,村里夏天的夜晚也很安静,还没到戏台前,丝竹声已在空气中翻涌着 。戏台对面的庙檐下挂着红灯笼,远远相望,蒸霞喷火一般飘渺。看完戏后,重新回归了夏夜的安静,一群人说说笑笑慢慢地走回家,空中流动着一颗一颗的萤火虫,弥漫着草木的清香。无论走到哪里,蟋蟀的叫声总是潜伏在眼前。曲终人散最终归于一片沉寂。静是最主要的旋律。

  近几年依然在唱社戏,但有些东西在悄悄变化着:戏的内容倾向于滑稽剧,只剩下一片笑声。我挺怀念曾经熬夜欣赏过的《白玉楼》,从剧情、唱腔、唱词、服饰到演员的表情都是值得回味的精品。但我明白,《白玉楼》的夜已带着很多东西老去,再无法回归。水泥路上不再有骡车,骡子是多年的老朋友,此时正在安享晚年。交通工具的便捷也削淡了人情。汽车也会停下来搭载人,但看见的是一路上只有疾驰的金属壳,在骡车上彼此打趣的笑声也和经典戏一样在淡出。去年有一天晚上看完戏后,我陪祖父慢慢走着。飞驰而来的摩托车灯乱闪,把夜割得支离破碎,一路上,都是年轻人骑着摩托车飞驰,轰隆的噪音让人来不及回味落幕的苍凉。祖父没有说话,只是慢慢地走着。过了一会儿,祖父望着黑暗的夜空,指了指远方平静地说,以前的时候,这儿有一条河,走在路上还可以看见河水,可惜现在,河已经干了。他说完后,夜又重新归于安静,灯光下乱舞的尘埃屏蔽了刺耳的噪音,我一度怀疑我们进入了倒流的时光。

我不知道祖父指的具体位置,但我知道,这不是传说,而是他亲眼目睹过的事实。一定有一条水路,水里铺满了月亮的清辉和星星的碎片,清亮的水流穿透夜的黑暗,与天际的星河汇成一道汩汩地流着,与土路一样地平行伸展。就在远方。

 

     

责任编辑:巩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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