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投西厢村。望着门帘上莺莺旅舘四个小红字,枕着甜蜜的故事,进入遥远的梦乡。
普救寺的晨钟敲响时,我走在村街上。天地间黑洞洞,被夜幕笼罩个严实。有两盏灯奇怪地静静亮着。在十字路口人行道上,这个拐角一盏,那个拐角一盏。是两个早点摊儿,油饼茶蛋老豆腐准备妥当,高桌低凳布排一片,空无一客。
绕过摊儿我继续前行,借着灯光看看表,五点不到。出摊人倒也辛苦,只是出摊未免早了些吧。
前行三百步,我折返回头。摊儿前满是了人,影影绰绰,四处张望,并不用歺。怎么了?我加快脚步,不等来到摊前,人群忽地朝我聚来。一中年妇女问:什么活儿?一花白头发老汉问:我能干吗?
我一时愣怔,杵在人群中心。恍然大悟时,他们也看出错了,失望地散开,又朝一辆刚停稳的小面包车涌围过去。
花白头发老汉没有跟去,退到一摩托车前,点起一支香烟,跨上摩托车吸起来,烟头时红时暗,映得那苍桑的嘴脸忽现忽隐。
我递一支香烟给老汉,他以为我借火儿,拿下嘴上的烟卷倒着予我,明白好意后,摇摇手中的烟,示意刚点燃長着呢,你自己吸吧。我执意塞给时,他笑笑接过,别在了耳朵上。
老汉姓李,离这儿十里远,种着十几亩地,活儿紧着干完后来这里打工。我捏一个六的手式给他,他说:三了。又说:还有七十三的老汉呢。正说着,一位大娘过来跟李老汉耳语了两句走开了。李老汉说:我老婆。我惊问:老俩口打工?他说:不希罕,还有一家四五口子一齐來。有啥干啥,打药除草,搬砖和灰,摘苹果下萄萄,我还会开车,会电工。挣一个算一个。
一辆三轮车驶来,停在李老汉身旁。中年司机就是雇主,要请四个人筛沙子。他说:三个人的活儿,他雇四个,这两天活儿少。此话怎讲?令人诧异。忽觉脸烧起来,我亵渎了中年司机的善意,向他伸出大拇指,也表示我的内疚和谦意。他笑着一摆手:也图个活儿快完哩。
李老汉稳坐摩托不接話茬,我倒替他有几分着急。就这当儿老婆喜着叫他过去,老雇主,三个人,剜玉米茬子。李老汉朝我一笑,跟着老伴朝西面早点摊去,坐到一个圆桌前,那桌上已坐了一位中年妇女,是李老汉的邻居。要了油饼老豆腐吃起来。桌旁站一位高个子壮年,就是老雇主,也姓李。
李雇主说:熟人,踏实。下巴朝饭桌一努说:一个人也就三五块,雇主出,大家都这样。早饭吃在街头,午饭晚饭吃在地头,辛苦,回家又摸黑,两头不见太阳。
早歺罢,李老汉驮上老伴,老雇主驮上李老汉的邻居。车灯一亮绝尘而去,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里。
我为李老汉没有落市而庆幸。
落市一词,在我的故乡洪洞万安周围早有流传,万安村出产大白菜,久负盛名。小雪时节是收获的忙季,常常雇用日工,像西厢村一样,天还黑乎乎的,四邻八村老的少的挑着筐子就汇聚到万安东门外,不时朝村门里张望,企盼雇主早早出现。十一岁那年我走进这个群体中,捆白菜腰儿,看水车,摘棉花,照看婴儿。无论干什么活儿,报酬都是大白菜,人们便把这宗劳务称作赚白菜。人小力薄常常落市,落市的味道不好受,单说吃饭,西厢这儿雇主管三顿,万安一顿都不管你,自带干粮。落市后干粮原封不动带回家,留作次日用。那是三个白面馍,专供特供赚白菜,平日吃不到。西厢村落市者恐怕也难吃到那免费的油饼。
夜幕徐徐拉开,心仪已久的普救寺,竟在已散场的劳务早市不远处,蓝天白云下,显露出苍老而不凡的气度。那雄伟的寺,那高耸的塔,见证了昔日才子佳人翻墙求爱的浪漫,也该见证了今晨老翁老妪摸黑找活儿的辛苦吧。
寺门开启,我第一个踏进门槛。当班男青年验过我的老年证后,礼貌地道了一声:你早。我早吗?不。更有早行人!
拾级而上,穿过梨花院,来到鼓亭前,亭柱上挂幅楹联,上联是:击一鼓接来八方财源。下联是:擂三声免去四季烦恼。我高高举起两柄鼓槌,同时捶下,为李老汉们擂响祝福。
我还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呢!不如那位开三轮的师傅,不如街头黎明前亮起的那灯。那灯那摊是早了些,早有早的默契,一举三得之外,别有一番温情……
(韩斌 2015年9月19日于西厢村)
责任编辑:刘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