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傅文彭公夫子文

吾师不幸，土命而殁于新正破五，正值太岁小耗气绝之辰。惊闻噩耗，傅门弟子近者玄亭奔丧，远者电信呼告，无不顿感黯然，始为之悲凄，转瞬遂恸泣。举国阖家团圆、师友欢聚时节，遭此凶劫，令天下及门受业之士情何以堪，痛何如哉！
       本师世胄满族，八旗隶镶黄，著籍京师。爱新觉罗其姓，毓钤其名讳，傅其汉姓。忆昔尝闻师生中有云师原系满裔而其本人绝不承认者，晚年偶与闲谈，方得首肯。依次问及祖上清廷大内功爵，傅师语带自嘲，嗤尔一笑曰“轿子头”。仅此出身小事一桩，已可见夫子一生操守淡泊名利如此。荦荦然，耿耿焉，既磊落洒脱，却孤高难合，桀骜不遜，落拓不羈，不拘小节，不看人下菜，不肯与时俯仰苟同于俗，此皆先生秉性所致之真实写照也。《论语·子路》：“子曰：‘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先生岂非汉曼倩东方朔、子云扬雄之亚欤！
        夫子之学，独宗德清曲园俞樾、余杭太炎章炳麟、蕲春季刚黄侃诸大师，世所谓章黄学派，实乾嘉朴学正脉也。上世纪57年进业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61年复拜入季刚师高足陆宗达座师之门执弟子礼，攻读硕士学位，精研诂训，贯通《说文》、《尔雅》，博闻强记，专心于坟典。时萧璋、俞敏诸高师同在导师之列，亦亲炙受教耳。64年响应国家之号召支援三线建设，离京赴晋，奉调晋南师专（今山西师范大学）任教，迄今五十有三年矣。积日累年，往复于讲席，造就众材，倾尽其心力。高标独帜，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学有所本，树人在正，养德务滋，立言求真，以一人之身而化身为弟子千万，春风更加夏雨，晋省以至天下得意于先生者无数，先生于弟子之仁爱之道义之功劳之恩德之情谊，其伟且最乎！《论语·子张》：“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此君子，傅师足以当之无愧，敬为夫子，不亦宜乎！
        先生为人性虽俶异，为学一依师法，未敢失分寸，又绝类法度士。人有持论一语不合古义，则讥讽叠出，锋芒毕露，甚乃终身不复与言。凡上课，必端坐而论道于讲台，一烟、一茶、一书、一笔，烟雾蒸腾，才思锐敏，口似悬河泻水，京味字正腔圆，如入无人之阵。台下黑压压一片，徒子徒孙、男女老少早自静坐恭候，课间或坐或立，或俯或仰，或癫或狂，无不听来眉飞色舞，如痴如迷，津津有味，啧啧称叹，前后受业者累千人。语言文字诸学，莫难于《训诂学》。文字究讨古今形体构造流变，声韵梳理今古字母韵目平仄演进，训诂必集两者为基，三者相互为用，以考析形与义之演化关系、音与义之通假同源、义与义之引伸系统。文字、声韵为训诂之资粮，训诂为小学之终结，季刚先生“论其法式，明其义例，以求语言文字之系统与根源”是也。先生专擅此学，卓然成名家矣。常谓生徒“不经烟熏（训），何可通古（诂）”，探赜索隐，多所发挥，深入简出，剖析明细，恰如朱子语“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培养转深沉”，从而使得高深莫测艰涩难通之学每可引人入胜，兴味勃发。藉以讲授《古代汉语》，无疑轻车熟道，乘胜长驱直入，高谈阔论，说笑自如，大有佛家侍者阿难开口即云“佛曰如是我闻”“妙法莲花”之风采气象。近年师生聚会相见，真是悲喜交集，先生当年英气尽失，神态萎靡垂垂老矣，步履艰难，言思拙钝，方知晚景窘迫，四顾茕茕孑孑，但得欷歔叹息而已。忆往昔满园学子传称首席，何曾想而今廉颇早去，傅师安在？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儒先《荀子·礼论篇》曰：“礼有三本：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类之本也；君师者，治之本也。”此我国‘天地君亲师’五字牌之所由立。唐相姜公辅《太公家教》故云：“弟子事师，敬同于父，习其道也，学其言语。忠臣无境外之交，弟子有束修之好。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从政而言师傅，从道而言师父，在学经师，在道人师，即此理也。先生可谓兼之也！先生与吾侪相居，亦徒、亦友、亦子、亦弟。吾侪与先生相得，亦师、亦父、亦友、亦兄。及门且拟先生谥，当世应书傅子碑。谥法“博闻多见曰文”、“敏而好学曰文”、“信而好古曰彭”、“述而不作曰彭”，故私谥为文彭先生。泣曰：
        门墙亲侍列，典型式我。杖履失追随，道望在人！问字感当年，重谒玄亭空洒泪；传经珍此地，载瞻绛帐暗摧心！不禁叹泰山梁木，最难忘夏雨春风！
        呜呼哀哉！尚饗！

   
凡傅门弟子，谨向夫子之灵
上香，敬酒，行拜叩之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