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炕
王仰
庄稼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晚归后的休憩之所,就是土炕。
土炕大小高矮的格式是固定的,周围用百十块土坯齐整地垒成长方形底座,面上平撑数块四方四正的麦草泥坯,土炕两面贴着墙,靠窑洞口的一面安装门窗,远可眺原野阡陌,数远天雁行,近可呼鸡唤狗,呼邻舍,逗童儿玩耍。一面连接灶台,敞着的一面供人上下。
仲夏,炕心平铺一张光洁的苇席,躺在上面,悠悠晚风自窗扉徐徐拂来,荡进一缕缕泥土与庄稼掺和着的气味。小巷狗不吠,窑内蚊不咬,寂静,清爽,惬意。冬夜,土炕烧得热腾腾的,满窑洞暖意融融,谓之火炕,纷纷扬扬的雪花在街巷、庭院、窑顶簌簌飘落,窸窣之声响动在有无之间,编织成的浩瀚意境是若明若暗、扑朔迷离。全家人盖着厚被,鼾声雷动,此起彼伏,不用问,酿成的梦是温暖的、馨香的。
平托着人体的泥坯一寸多厚,平排于土坯上方,面上承得起数百斤的压力,背面长年间经受烟熏火燎,为什么不折裂、不陷塌呢?这坯是胶泥与麦秸合制的,麦秸铡成寸把长,与黄泥搅拌得越黏越好。伏天正午,光光的场地,打坯人只穿短裤,将麦秸大把大把撒向泥窝,两只大脚轮番踩,烂泥陷近膝头,拔出踩进,每一动作极其费劲,踩不了多久,一条壮汉子便浑身精湿,汗珠雨似的滴进泥里。和好的泥草摔进一旁已经置好的木框里,塞实抹平,隔上两袋烟工夫,泥皮收拢住了,持一块青砖“乒乒乓乓”狠狠地砸瓷实,就地晾晒。烈日上烤,暑气下蒸,少则两天,多则三天,泥坯就能掀起立放了。柔韧的麦秸均匀地锁进泥里,像水泥预制板中加进了钢筋。倘不是三伏天,泥坯恐怕半个月也干不透,晾晒时若遇一场暴雨,坯也难保。
砌炕是个技术活,我们那里百姓俗称盘炕。老把式盘的炕外观楞正,泥面若鉴。炕洞也通畅,几把干柴烧进去,旮旯拐弯都烧热了。否则,炕就不灵,烧去一大堆柴火,中央筛子大的一块烫巴掌,别处却凉冰冰的。我们那里的冬天,是指望炕烧热了继而烘暖了整个家,不再另外搭一个炉子,一般百姓家也烧不起那样的炉子。而光能热了炕心的炕,费柴火不说,家里还冰凉,是无法过冬的。主人家会很烦恼这样的炕,会邀把式好的匠人来重新盘炕,这样一来,先前的那个盘炕者就丢了面子。
炕洞里冬天烧的,尽是柴屑、草末子、树叶儿。冬夜漫长,这些散碎之物可以缓缓悠悠漫燃上一宿,满炕持续恒温。倘是硬木或是干茅草,燃起来猛焰,炕上烫烙,热的人无法入睡。而柴屑草末是秋凉时分萎落于地塄下、渠边、低凹背风处,除了腐烂化土,也别无用场。于是村翁老妇携扫帚,挎篮子,一掬一捧积攒为烧炕的燃料。细水长流,勤俭持家,经久的生活磨炼,磨炼出来一批既能把家里烧得暖暖的,还省燃料的能手。我们那里偌大一个黄土高原的乡间,倒不大听说腰腿寒、关节炎缠住撂倒的,十有八九恐怕是得益于热炕了。
冬日昏暮“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塬上一座座村墟烟斜雾横,漠漠平织,薄于淡纱,轻若罗带,有晚炊之烟更有炕洞里逸出的烟。乡景雅致似梦,浓淡相宜,如诗又如画,显示着农家生活踏实而精巧的一面。
天下万物形成于土,最终又回归大地,土炕通常是三五年一换,拆旧盘新。时机总择定于玉米拔节且刚刚拔高到齐人腰部的当儿。
要拆的炕经历了数百场的烟火烤燎,土坯、泥坯被熏染的油黑泛亮,仿佛涂了一层厚厚的乌漆,凝化了的烟土味儿浓烈呛鼻,蕴一股看不见的烟气火色。
一页页揭下之后,由赤着上身的汉子虎钳似的张开双臂,“哗”地摔往大门之外,儿女们抢上抡镢抡锤,砸碎担进地里,一捧一捧于玉米绿秧根部,一株也不错过。从里屋扔到门外,从门外担进田里,紧紧张张忙活大半天,全家大小的眼圈、嘴唇、鼻梁窝儿,尽被砸飞扬起的尘灰扑染得黑乎乎的,壮男少女仿佛都生出了黑茸茸的胡须,男人像铁面包公,女人像烧火丫头,你瞧着我笑,我瞧着你乐,彼此嬉笑时,只有牙齿雪白。调皮的弟弟冷不丁地伸出黑黑的手指,在还未出阁的姐姐脸上抹了两下,顿时成了大花脸的姐姐,满院子追逐弟弟嬉戏,一家人的欢笑充彻小院。
炕土肥散融入土,渐渐被玉米那龙爪样的根系吸收,其发挥效力的时机,恰巧是玉米吐穗,也是一年中天气最热的时节。在炕肥的滋养下,嫩粒可着劲地长,成熟之日,木棒槌般粗硬,一个棒子能剥下八九两粒,且品质极好,食之香味浓郁。不仅如此,在吐缨之际,又促使玉米株茎粗根稳,亭亭玉立,不易被风雨摧折或者倒伏。庄户人家几代人数年间的躯体之温,筋骨之气,就自自然然地滋润到田禾那青碧凝翠的躯体上了。
幸福不会从天降,而汗水从土地里浇出来的幸福,却是最难得的。待四野秋收之后,天气也渐渐地冷了。农民家中,小米稀饭,玉米馍馍,伴以新掘回来的红薯,经霜的青头萝卜,一碗自家鸡产的蛋煮的恰到好处,色彩齐备,新润莹洁,合家老幼齐聚在热炕上,腾腾热气中一碗一碟地端上来,野味家风,其乐也何如!乡下人家,一年到头很少动荤,可靠这一茬茬鲜嫩丰美的大自然的精元之气,也是获取了足够的养怡之福——三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这也是小康人家最原始生活的真实写照呢!
责任编辑: 吉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