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丝弦起
贾临清
开年大戏的锣鼓是正月初五的晚上在影剧院敲响的。由此一直到正月二十,每晚都会有一番热闹上演。红彤彤地列出剧目和时间的展板,一字排开,在这个黯淡少雪的冬季,闪烁出令人欣喜的新春信息。
我连着看了开头的三场:《战潼关》《琵琶记》以及三个折子戏《小宴》《三娘教子》《扈家庄》。每天晚饭后,收拾停当,整装出发,老爸老妈看我这样“爱看戏”,很是意外。
其实,我实在算不上戏迷,至少比起我姥爷差远了。记得多年前,姥爷就说过,年轻时在西安,曾追着名角儿王秀兰赶场子,人家演到哪儿,他就看到哪儿。他喜欢听戏,最希望的就是演员在台上不要动,就坐在那儿唱,不停地唱。当时我还小,听到姥爷这样说时,吃惊可不小。因为我的接受心态完全相反:每每看到演员向椅子靠近,心里就开始暗暗叫苦;等他们真的坐住了时,我的心情便近乎绝望:咿咿呀呀的大段演唱,实在是一段难熬的时光——当然,也是我的梦游时光。神奇的是,台上一唱完,我就醒了,只是大礼堂的硬板椅背坚硬无比,硌得我后脖颈又疼又僵,半天缓不过来。姥爷经常在收音机里听戏。那叮叮咣咣、声嘶力竭的伴奏和唱腔,几乎成了姥爷无形的安乐窝。我们时常觉得嘈杂烦乱,他却可以在里面谈笑自如,安然入睡。有时,我们以为那些声音是干扰,想让他好好休息,就轻轻地把收音机关掉。然而,神奇的一幕出现了。刚才还打着呼噜的姥爷,在声音消失的一瞬间,立刻就会圆睁双眼,警觉四顾。干脆,我们不再打扰他,就让收音机那么响着。
于是,一个盛夏时节午休时分的场景便深深植入了我的记忆:泥瓦砖墙,柴门木牖的小院里,墙上挂着我们上学要带的军用水壶,里面早已灌满了开水,壶盖静静地悬吊在半空。小房门口,姥爷坐在藤椅上打盹儿。收音机里的嘈切之音,时而如决堤之水猛烈激昂,时而如风中游丝若隐若现。在炫目灼热的烈日下,它和树上不知疲倦的蝉声一起,让姐姐手植的夹竹桃愈发懊恼,爸爸铺就的青砖地更显疲惫。当然,也有硬气的,就是那个小小的石桌——坦然向天,沉默而滚烫地期待着下一次欢聚。
姥爷是真戏迷,我望尘莫及。我之所以愿意走进剧院,是因为我敬畏时间,欣赏一切时间练就的人事,对历史悠久的文化总是心怀敬意。戏曲是当之无愧的艺术瑰宝。一个戏曲演员,“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两天不练,师傅知道;三天不练,观众知道。”看着手里20元一张的最好的戏票,我实在觉得愧对那些历经苦寒铁杵磨针的真功夫。不过,剧院内外台上台下收获的感动,还是让我的心里有了些许安慰。
第一场《战潼关》的主演郭泽民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涌现的优秀青年演员的代表,我曾看过他演的《徐策跑城》。我正在心里暗暗推算着他的年龄,忽然看到台上一个颇为激烈的倒地动作之后,前排两个白发苍苍的脑袋凑到了一起:
“六十啦?”
“嗯。多!”
“哦。六十多了。”
俩人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嘴动了动,终于没有出声,只是各自慢慢坐正,继续安静地看戏。
但我能够感受到他们内心的不平静。三十多年过去了,长江后浪推前浪,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曾经有口皆碑的十三红、杨翠花等老艺术家已不见了身影,当年的新星如今已花甲之年,仍在台上奋力奔“跑”。传统技艺没有磨灭。《战潼关》的寇准(郭泽民饰)还在用翻转的帽翅表达内心的焦虑:上下转、左右转、同向转、逆向转,让人眼花缭乱;《小宴》里吕布撩妹(貂蝉)的得意之情,仍然通过翎子的花样翻飞表露无遗——据说长长的翎子之所以能挺直到最尖端,全靠演员咬着后槽牙,控制调整,才能实现的。还有《三娘教子》中的唱,《扈家庄》中的打,都是扎扎实实的基本功夫。《琵琶记》里,饰演赵五娘的演员当场边唱边作画、写字,又展示了令人惊喜的新技艺。
欣赏感叹的间隙,我有时会忍不住走神。我知道,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每一点稍纵即逝的技艺背后,都是艰苦而孤独的磨炼。一个受众有限的地方剧种,在这个急功近利、花样翻新的变革时代,恐怕很难承担起每一个从业者对生活品质的需求,对事业发展的向往。医疗、教育、住房、交通、安全等种种社会问题一样会落在他们头上,矛盾、痛苦、抑郁、焦虑等时代病症,一样会煎熬他们的身心。同时,他们还必须面对新媒体时代戏曲市场的严重萎缩。
但是,无论如何,大幕拉开之后,台上台下总能心意沟通,获得极大的精神满足。从那些一丝不苟全情投入的表演者和演奏者,以及远道而来步履蹒跚的老戏迷身上,我突然感到自己触摸到了这座小城的一根文化脉搏,微弱顽强。它在用自己的方式提醒我们思考:是什么力量把我们联系在同一块土地上?与时俱进中,如何处理新与旧的关系?破“旧”容易,立“新”却难。如果不明白“新”是什么,怎样立“新”,就急不可耐地一味放弃,则很有可能形成文化的断裂,世世代代生长在这里的人们也将失去一种黏合的力量。戏曲艺术就是这样一种文化黏合剂。它的发展下滑不仅展示的是一种艺术的命运轨迹,更是对人类生存提出的严重警告。
遗憾的是,我来不及看到《杨门女将》了。三十多年前我曾看过多次。当时饰演穆桂英的崔彩彩只有19岁,扮相光彩照人,一出场便赢得满堂喝彩。
新的版本一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