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公争霸
王智刚
客厅的壁橱里,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个硕大的青花瓷盘,瓷盘上勾勒的八幅图景将晋国故事娓娓道来:桐叶封唐、燮父称晋、武公代翼、献公拓疆、文公称霸、悼公中兴、平公守成、三家分晋。
如果说绵亘六百余年的晋国故事是九曲回肠的气脉黄河,文公称霸就是黄河中游波澜壮阔的急流断瀑,它迸溅的蒙蒙尘烟,它激荡的浩浩回响,久久地在历史的竹简帛书里濡染弥散。
人物能够成为一个历史节点,或者说,一个历史节点始于一个人物,我们称这个人物为历史人物。历史人物的意义在于他会是一个这样的节点:不仅是历史命运进行结构性反转的时间节点,也是历史厚度得以成功积淀的空间节点。
晋文公从争霸的传奇唤起今天我对这个近在咫尺的诸侯国所有好奇和探寻,从而撕扯开一个诸侯国在临汾这块土地上书写霸权的激情文本。争霸,使晋文公的所作所为在那个遥远的时代与浩繁历史的远近呼应中有了一个更稳妥更客观更使人信服的着落。称霸,是拾级而上的君临绝顶,是顺风而呼的旷古呐喊,是无识无觉中切入历史进程的宏大叙事,文公,在汾浍交错相溶的历史谷地,试图将切割碎裂的中国重新缝缀,哪怕只是缝缀自己院落周边。而且尽管历史将缝缀以争霸的方式进行显影,但他隐约鼓荡起一统天下的晨钟暮鼓,张扬了文公的气魄,也张扬了临汾曾经的凛凛威风。
一
祖先的故事会以怎样的方式怎样的力度进入后代的视野,这取决于故事的色彩:是亮艳昂扬的,还是苍然颓废的。
同时代的“天下共主”周王和偏居汾水的晋侯都在抚摸揣量祖先留下的故事。
周王祖先的故事不少:先是厉王“道路以目”,在“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劝谏中狂妄自大,终于仓皇出逃;然后宣王在“国人暴动”中不得已以臣之子代己受戮,惴惴即位;再然后幽王“烽火戏诸侯”,身死犬戎;只落得平王跌跌撞撞,“东迁洛阳”。历史拨开西周王室从长安奔出的慌乱脚步,给此后的岁月另戴了顶“东周”的帽子,甚至历史老人又嫌“东周”帽子并不合身,给它另冠上声名显赫的新名字:春秋、战国!
而晋侯祖先的故事却是另一番样子:先是作为“小宗”的曲沃桓叔从觊觎公室到亮剑公室;然后经儿子庄伯和孙子武公的不断攻掠,终于替代“大宗”,完成“曲沃代翼”;再然后献公南征北战,史载“并国十七,服国三十八”,一时饮马黄河,扬威耀武。
历史把“天下共主”的周王室与诸侯晋国推到了一个头轻脚重的奇特跷跷板上,不断增重体量的晋国让另一头的周室强烈地感受到无力与无奈的窘迫。
然而,就是这个开疆拓土的献公,是一个既爱江山又爱美人的王。献公晚年十分宠爱年轻的骊姬,史载,骊姬姿色美艳,并生育奚齐。有了奚齐,骊姬的心有些跃跃欲试:她想让她的儿子成为这块土地上未来的主宰。这个很正常的念想让她在历史上备受诟病,如果历史对她稍稍有点换位思考的宽容,一定会挤出几丝理解的。但她实现念想的举措生硬而狠绝,她选择了最直接最简单的办法:挑拨离间、恶意中伤、栽赃陷害。看起来另类拙劣的手段却成为这位美人能想到的既容易操作又效果甚巨的办法。于是王储申生被她离间、逼迫到自杀,公子重耳、夷吾被挤兑到不得不出走。奚齐在母亲的花式手腕操纵下,终于把一张青涩的少年脸贴上了并不温暖的晋国王位。
从奚齐开始,晋国的王位开始在各种明争暗斗势力的裹挟下剧烈颠簸起来,王位在血光中更迭。而文公,远离故国,开始了他风尘仆仆又扑朔迷离的十九年流浪生涯。在王子与小丑的角色转换中,在弃之如敝屣与珍之若金玉的别国眼光里,文公或泪眼婆娑或酣然醉乡。好在伤感和懵懂终被岁月的砺石剐蹭地不留一丝痕迹。十九年,白驹过隙,却足以使一个用华丽丝绸裹敷的慵懒生命磨砺成身披铁甲剑指苍穹的铿锵王者。这是时间和流浪孵化出的神奇。
二
十九年,岁月将文公熬煮出昂然与奇崛的生命轮廓。当他以白须老者的容颜登上诸侯王的命运之巅时,那些十九年积淀的轮廓终于从影影绰绰显影为清晰的生命棱角。
尊王、攘夷,是文公称霸战车的两只车轮,它碾压掉所有诸侯国的忐忑、观望、犹豫和徘徊,一举跃至峰巅,成为天下共主。
先是尊王:周王室发生内讧,王叔带纠结狄人反戈击周,周王室翻身落马,一筹莫展。晋文公亲率大军护送周襄王回到王城,杀王叔带,重新扶助周王落座王庭,使一场改弦更张的企图终化乌有,拾捡回朝廷破碎的颜面。
再是攘夷:远远蛰伏在南方热雨湿风中的强大楚国,依然被视为中原的梦魇。前633年,楚军团的枪林箭雨倾泻在宋国的城墙之下,宋在十万火急中,向晋求援。晋文公强烈意识到一个霸主的担当正适时卷席而来。前632年,须髯苍苍的文公策马扬鞭,将他的铁甲精兵摆在了城濮。城濮,一时车辚辚马萧萧,刀剑嘶鸣,号角呜咽,一战奠定150年霸业的对抗一开始就摆足了惊天动地的架势。然而,箭上弦刀出鞘的时刻,晋军却接到后撤的命令!五年前,还是公子重耳的晋文公流亡楚国,受到楚成王的礼遇,重耳许诺,他日如两国交战,晋当退避三舍。退避三舍并没有影响战争的结果,这场中国历史上最早有详细记载的战例结果是:晋大败楚!
晋文公的强硬称霸与齐桓公先前的温和称霸不同,城濮之战后,晋文公召集诸侯参加践土之盟,周襄王也以“狩猎”的名义相约与会,并策命晋文公为侯伯。与齐桓公的葵丘会盟相比,践土会盟明确表达了周王室对霸主的认可。从此,晋国俨然是取代周王室的新的天下共主!在晋国称霸的一百多年间,晋国是诸侯朝聘、纳贡的接受者,是诸侯纠纷、争执的斡旋者和解决者。鲁国国君在洛阳面见周王只有一次,还未行朝见之礼,而去汾浍之畔朝见晋国国君却多达二十余次。通往晋国国都的水路上纤歌起伏、舟楫往来、白帆点点;陆路上车来车往、马蹄踏踏、驼铃悠扬。在汾水谷地,诸侯们寻找和参拜在中原文化的制高点上高高飘扬的一面新的旗帜。
三
悠长的岁月会给一场场的争霸战争裹上一层薄薄的胶囊,千年之后,战争之苦不再滞留我们的味蕾。时间稀释一切,只留下坚硬如磐石般的骨感历史。虽然争霸战争不再侵染我们的情感,却牢固地支撑我们的论断。
争霸的意义在于,以周礼为核心的中原文化向四夷播迁,华夏观念最终形成。一个完整、统一、四海臣服的中国呼之欲出!
诸侯争雄中,为了兼并战争的胜利,民的价值进一步受到重视。得民者兴、失民者亡的政治现实丰富了“民为邦本”的思想内涵,由此激发的思考,使孟子提出了一个千古不朽的论断:“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在历史的故纸堆里,我们可以探出一张骄傲的脸:在春秋争霸的所有大戏中,细笔镌刻在临汾大地上的文公称霸是其中最突兀的高潮,汾水谷地是最壮阔最气象万千最意犹未尽的一座辉煌的历史戏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