踅门
韩斌
双目失明的刘婆婆,一个人生火做饭过日子。
我妹妹说,她还吃包子饺子哩。我惊奇:煮呢?妹妹说:破不了,个是个。全生老汉也讲过:还踅门、看戏。路上遇见,我还没吭声她倒先问:“哥,浇地去呀?你说怪吗?”二月里,回故乡多住了几日。约了全生老汉,妹妹提着一兜鸡蛋,一同去邻居刘婆婆窑里踅门。晋南农村,邻里们悠闲的互动拜访,称作踅门。
步出妹妹家大门,朝左一拐,恰巧就遇见白发苍苍对面而来的刘婆婆,红袄黑裤黄皮鞋,右手中的棍子在地上划拉着,左手提个塑料桶,走向垃圾桶。我紧走两步说:“我来。”她朝我一怔:“不用,我行。”只见她棍子夹到右腋下,右手拿了垃圾,左手揣摩着掀开了黑色垃圾桶盖,垃圾倾其尽入,星屑不漏。我问:“这旁边是谁呢?”她答:“全生哥。”全生老汉朝我一扬下巴。那意思是我没说假话吧。我又问:“这又是谁呢?”她说:“朝跟前走两步。”妹妹不声不响靠近了两步。她说:“月明妈。”我妹妹一瞪眼,会心地笑了。我又再问:“我呢?”这该是一道生题偏题。她说:“月明舅舅吧。有一年多没见了,回来几天了?”意料之外的应答,使我感到十分诧异和钦佩。我说:“回来两三天。走,到你窑里踅个门。”
刘婆婆住两间屋,外间有沙发衣柜厨柜水瓮灶台电饭锅,里间是卧室,有桌有床有电视机。我指指电视机问:“春秀妈,你爱看电视?”她说:“好吆。”我问:“好看啥节目?”她还是坐在沙发扶手上说:“中央台、洪洞台。新闻联播,还爱看戏,听哩。”“看过啥戏呢?”“多了!记不得了。三进士、清风亭……”我一震,顺着话题追问:“清风亭的戏文能听清吧?”她说:“能。不会唱,哼两句。儿啊,怎么连为娘你都不认啊?儿呀儿呀我连声唤,这声音呼你唤你十八年。十八年为寻你我泪水流尽哭瞎双眼,为寻你沿门乞讨受尽艰难……忘了。”一阵酸楚涌上心头,不容我再听下文。急忙转移话题:“我是在赵城中学上的学,你娘家就是赵城吧。”她说:“南门里。”不识时务的手机突然响了,不得不中断刚刚入戏的这次“踅门”。
午饭后,我又同全生老汉和妹妹,继续上午的踅门。此时的刘婆婆正在吃饭。红袄上系着蓝花花围裙,坐个小板凳,茶几上是不锈钢材质的大饭碗,白面条拌着白菜和葱丝。我仨还没说话,她先停筷子说:“你们倒吃了?沙发上坐。”全生老汉朝我又扬下巴,我会意地点点头,对放下筷子欲讲话的刘婆婆说:“春秀妈,你别停筷子,吃完了再聊。”刘婆婆的筷子,还是在空中停了一下,似有歉意地吃起来。吃完饭,走到电饭锅前,摸索勺子盛面汤。晋南农村,有原汤化原食的饮食习惯。我伸手说:“我来。”她挡开我的手:“不用,我行。”准确地持勺在手,伸进锅里,盛到碗里,点滴不漏。行,她真能行。
饭吃完,一锅一勺一碗一双筷子,洗刷三遍后,个个放入厨柜,闭好柜门。扫床拖地解围裙,又洗罢手脸之后,刘婆婆坐到沙发扶手上说:“家务活儿不碍事。”妹妹说:“我哥想听听你煮饺子。”刘婆婆说:“鸡蛋韭菜的、猪肉莲莱的、红萝卜羊肉的,都有。日子好了,有医保,村里修了路,踅门也好走了。”我说:“月明妈说你包的还有花边。”“有,麦穗花边。你愁这哩,他愁那哩,我不愁,我乐哉。”“煮饺子我还煮烂过,月明妈说你煮的个是个。”“数哩吆。饺子下锅,就数12345……”“数?数到几百?几千?”“数到60。一分钟60秒,一数一秒。数到5分钟就捞。”“从哪儿开始数起?”“咕嘟咕嘟响了开始。”不识几颗字,用活60秒。她说行!真行,而且不是一般的行。
全生老汉这时说:“不早了,我浇地去呀。”刘婆婆说:“过了年没下一场雨。”我说:“你歇着。”刘婆婆说:“来看我就喜欢的不行,还提鸡蛋。”妹妹说:“春秀妈,你別动,先走了啊。”门口的大黄狗温顺地乖立着,目送我们出大门,尾巴摇摆着,一直摇摆着,似替它的主人送客。妹妹说:“脑子好。”全生老汉说:“没眼的宿娃儿(麻雀)天照顾。”没有视力有感觉,没有眼神有语言……一时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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